夜风卷着海河的潮气,吹得岸边的火把猎猎作响,将一众码头工汉的身影在地上拉扯得张牙舞爪。
然而,这片由火光照亮的土地,却是整个天津卫此刻最安宁的地方。
林玄盘膝坐在圈子中央,那碗汇集了老山参与牛腱精华的浓汤,已在他体内化作一股股滚烫的气血洪流。他心神合一,以内练法门引导着这股磅礴的能量,修复着因连番激战而产生的细微损伤,同时淬炼着每一寸筋骨皮膜。
他的身体,如同一块被投入烘炉的生铁,在烈火与重锤的交替锻打下,正朝着百炼精钢的方向,飞速蜕变。
李善存已先行离去,为明日可能到来的更大风暴奔走斡旋。王大奎则带着兄弟们,默默地守在四周,他们没有喧哗,只是偶尔为火堆添上一根木柴,那份沉默的守护,比任何言语都更显沉重。
时间,在静谧与凝重中缓缓流逝。
丑时将过,天色最是深沉。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自码头的黑暗处,由远及近。
“什么人!”王大奎警惕地喝道,身旁的工人们也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木棍铁锹。
火光映照下,来人显露出身形。
那人穿着一身素净的灰色长衫,身形挺拔,面容温润。在这粗犷、肃杀的码头之上,他那份儒雅从容的气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并未让人感到半分违和。他手中没有兵刃,只是那么平静地站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穿过跳动的火光,落在了圈中那个闭目调息的身影上。
正是咏春,叶问。
王大奎虽不认得此人,却能从对方那沉稳如渊的气度中,感受到一股非同寻常的分量。他拦在叶问身前,瓮声问道:“阁下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叶问微微颔首,抱拳一礼,姿态谦和:“在下叶问,从佛山而来。听闻此地有位林英雄,以一己之力,为国人立规矩。叶某心向往之,特来拜会,并无恶意。”
他的声音温和,吐字清晰,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王大奎将信将疑,还未开口,圈内的林玄,却已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夜的调息,加上药膳的滋补,他昨日消耗的精气神,已然尽数恢复,甚至犹有精进。他看着圈外的叶问,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兴趣。
他能“看”到,眼前这个男人,体内气血虽不像自己这般霸道刚猛,却凝练、内敛到了极点,如同一口深藏于地下的甘泉,看似平静,实则蕴含着无穷的生机与韧性。
这是一个真正将拳法练到了骨子里的,同道中人。
“叶师傅,请。”林玄开口,声音平淡,却自有一股主人之风。
王大奎见状,不再阻拦,侧身让开了一条道路。
叶问对王大奎再次抱拳致意,这才迈步走进了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场地。他没有踏入白灰画出的圈子,只是在圈外三步远处站定,目光诚挚地看着林玄。
“林英雄,”叶问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探寻,“叶某有一事不明,想向英雄请教。”
“请讲。”
“津门武行,讲究一个‘规矩’。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叶问的目光,落在了昨日伊藤诚血染的那片土地上,“英雄昨日出手,雷霆万钧,不留余地,此举已破了津门武林的‘规矩’。叶某想问,在英雄心中,何为规矩?”
这个问题,问得极有水平。它直指林玄行为的核心,也是整个天津武行非议他的根本所在。
林玄迎着叶问那清亮的目光,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叶师傅的咏春拳,讲究‘中线理论’,守中用中,寸土不让。敢问叶师傅,若有强敌破了你的中线,欺至身前,你当如何?”
叶问微微一怔,随即坦然答道:“当以最短的距离,最快的速度,将其击退。”
“若他一意孤行,非要置你于死地呢?”林玄再问。
叶问的眼神陡然锐利了一分,语气却依旧温和:“那叶某的拳,便也不会再留半分情面。”
林玄闻言,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那笑容很淡,却如冰雪初融。
“叶师傅已经替我回答了。”
他伸手指了指这片码头,指了指身后那些默默守护的工人,声音在夜风中清晰无比。
“这片土地,便是我等国人的‘中线’。同胞的尊严,便是我辈武人的‘中线’。”
“日本人破了这条线,欺至身前,要断我同胞的活路,辱我同胞的尊严。我若还与他讲那‘点到为止’的规矩,岂非笑话?”
“所以,”林玄的目光,陡然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我的拳,便是我自己的规矩!”
“我的规矩便是——人若犯我,我必杀之!”
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叶问静静地听着,眼神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他从林玄的话语中,听到了一种与自己截然不同,却同样坚守着某种“本心”的武道。
他的咏春,是守。守的是自身的中线,守的是家庭的圆满。
而林玄的八极,是拓!是攻!他要用一双铁拳,在这没有道理的乱世里,为身后千千万万的同胞,生生打出一条可以让人站直了的“中线”!
道不同,理却相通。
“受教了。”叶问对着林玄,郑重地躬身一揖。
这已不是武人间的客套,而是一位求道者,对另一位求道者的尊重。
就在这时,码头远处的长街尽头,忽然亮起了数道刺眼的车灯光束,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声,几辆黑色的轿车,如黑夜中的铁甲兽,正急速驶来。
王大奎等人神情一凛,立刻戒备起来。
叶问也转过身,看向那几辆来意不善的汽车,眉头微蹙。
林玄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意外。
他只是平静地说道:“看来,我的‘规矩’,有人不服,连夜便来讨教了。”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中,几辆轿车在场地外停下。车门打开,走下来的,却不再是警察或西装革履的商社人员。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雪白空手道服,腰系黑带,身材精悍的中年男人。他赤着双脚,脚下的木屐踩在碎石路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他的眼神,比伊藤诚更加锐利,也更加纯粹,像一柄被打磨到极致的刀,浑身散发着一股苦修者特有的、近乎自虐的凌厉气息。
在他身后,跟着十数名同样装束的弟子,一个个神情肃穆,杀气腾腾。
“支那人,林玄!”
那为首的中年男人,用一种比伊藤诚更加流利的中文,遥遥开口,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
“我叫宫本秀一,大日本空手道松涛馆,天津分馆馆长。”
他一步步地,独自走向那片白灰画出的圈子,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用尺子量过,分毫不差。
“伊藤君,技不如人,死不足惜。但帝国的武道尊严,不容玷污。”
宫本秀一在圈外站定,对着林玄,猛地一鞠躬,姿态标准而充满了挑衅。
“今日,我便用空手道之真传,来领教阁下的‘规矩’!”
话音落下,他缓缓直起身,双目之中,战意如火,再无半分保留,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