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下,厮杀声渐歇,只余下粗重的喘息与兵刃偶尔碰撞的余音。
盖聂的出现,如同一枚定海神针,将墨家机关城外混乱的战局强行稳固了下来。他一袭蓝衫,静立于战场中央,那柄看似古朴的长剑“渊虹”斜指地面,剑锋未染一丝血迹,却让周围的秦兵不敢越雷池一步。他身形挺拔如松,神色平静如水,只是站在那里,便自成一方天地,将所有的杀伐与戾气都隔绝在外。
墨家的几位统领,包括高渐离和雪女,都已聚于他身侧,神情凝重地商讨着对策。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但那份同仇敌忾的决绝,却清晰可辨。
林玄立于机关城一处不起眼的城楼上,双目微阖,并未去听那些具体的谋划,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在对那股剑意的感知中。
很奇特的感觉。
那不是纯粹的杀伐之气,也不同于他所经历的任何一种武道意志。盖聂的剑意,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温润而坚韧。它不主动攻击,却能消解一切汹涌而来的恶意。其中蕴含着一种“守护”的执念,一种“克制”的仁心,但在这层层包裹之下,却是足以斩断世间万物的锋锐。这是一种将自身之道融入剑中,又以剑来承载道之重的高深境界。林玄的“武道真意”是纯粹向内求索的产物,是意志与肉身的极致统一;而盖聂的剑意,则是将这份“意”寄托于外物,使其成为了自己“道”的延伸。
就在林玄细细品味这股“仁者无敌”的剑意时,一股截然相反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战场的另一端冲天而起。
那是一股霸道、张扬、充满侵略性的剑意,仿佛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洪荒凶兽,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撕咬得粉碎。它出现的一瞬间,整个战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连风都停滞了。无论是悍不畏死的秦军士卒,还是舍生忘死的墨家弟子,都在这股恐怖的威压下动作一僵,心底生出最原始的战栗。
盖聂平静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他缓缓抬头,望向那股剑意传来的方向。
只见秦军阵后,一道白色身影缓缓步出。来人一头如雪白发,在肃杀的战场上狂放地飞扬。他身披与黑夜截然相反的白衣,俊美的脸上挂着一丝邪魅的冷笑,眼神孤傲,仿佛天地万物皆不入其眼。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那柄造型奇特的妖剑。剑身布满参差不齐的倒齿,宛如一头深海恶鲨的利齿,散发着择人而噬的凶戾气息。
“鲨齿……”高渐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握着水寒剑的手不由得紧了三分。
那白发男子没有理会任何人,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在盖聂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师哥,多年不见,你的剑,还是这么温吞。”
卫庄!
纵横家另一位传人,盖聂的同门师弟。他并非为秦军效力,他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盖聂。
盖聂没有回答,只是将渊虹缓缓举起,剑尖直指卫庄。行动,已是最好的回答。
下一刻,两人同时动了。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复杂的起手式。卫庄的身影化作一道白色闪电,鲨齿划破空气,带起尖锐的呼啸,那股霸道绝伦的剑意凝聚于剑锋,仿佛要将空间都撕开一道裂口。
而盖聂则如同一片风中飘絮,看似轻缓,却总能后发先至。渊虹的剑光如一泓秋水,清澈而冷静,不带丝毫烟火气。
“叮——!”
两柄当世名剑终于碰撞在一起。
那不是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而是一记沉闷如雷的爆响。以双剑交击之处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浪猛然炸开,卷起地上的尘土与断矛残兵,形成一道环形的气墙。
城楼之上,林玄的双眼骤然睁大,精光一闪而逝。
在他的感知中,那碰撞的瞬间,并非简单的力量与技巧的对决。那是两条“道”的正面冲撞!
渊虹的剑招,每一式都充满了“守”与“破”的辩证。它守护着身后的同伴,也试图“破”开师弟心中的执念。剑光流转之间,隐有浩然正气,是为“仁者无敌”。
鲨齿的剑路,则充满了“破”与“立”的决绝。它要破碎世间一切规则,要摧毁眼前一切阻碍,从而建立属于自己的、绝对的秩序。剑气纵横之间,尽是霸道凌厉,是为“唯我独尊”。
一守一攻,一柔一刚,一内敛一狂放。两种极致的剑道,就在这方寸之间,展开了最激烈的交锋。他们的速度快到寻常人只能看到两道模糊的残影,以及不断迸射的火星和四溢的剑气。每一道剑气,都能在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深邃的斩痕。
这场惊世的对决,却因秦军的再次介入而被迫中断。一名秦将眼见有机可乘,厉声喝令弓弩手准备放箭。
卫庄一剑逼退盖聂,身形如鬼魅般向后飘出十丈,稳稳落地。他冷哼一声,带着一丝未尽兴的遗憾瞥了一眼严阵以待的秦军,随即目光重新落在盖聂身上:“看来今天,不是你我了结恩怨的时候。师哥,好好活着,你的命,是我的。”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转,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远方的密林之中,只留下那股霸道无匹的剑意,仍在战场上空久久回荡。
盖聂收剑而立,望着师弟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
城楼上,林玄缓缓收回了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拳。那两股截然不同的剑意,如同用刻刀一般,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神识海之中。它们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纯粹,成为了他理解这个世界力量体系最直观的参照。
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的顶尖高手,早已走上了一条与他迥然不同的道路。他们不再将力量仅仅局限于自身,而是找到了一个“载体”,将自己的精神、意志、乃至毕生所求的“道”,尽数熔炼其中。
兵器,不再是单纯的工具。
在这里,剑,即是道。道,亦是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