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檐瓦轻响,细微如猫。
钟夏夏猝然回身,袖中金簪刺向黑影喉间!黑影抬臂格挡,簪尖划过小臂布料,撕开一道口子。
月光照亮对方脸。竟是白日指证她的那名御史家仆。
钟夏夏瞳孔骤缩。她认得这张脸——方脸,三角眼,右颊有道疤。朝堂上就属他喊得最凶,口口声声要她偿命。
“是你。”她收回金簪,簪尖还滴着血。
家仆捂住伤口,脸色煞白。他后退两步,背靠屋檐,呼吸急促。
“钟、钟姑娘……误会……”
“误会?”钟夏夏逼近一步,“半夜三更,爬我屋顶。这是误会?”
她扫了眼四周。
这里是洛景修安排的临时住处,城西一座僻静小院。院子不大,但前后门都有暗哨。这人能摸进来,说明……
“外面的人呢?”她问。家仆眼神闪烁。
“都、都睡了……”话音未落,钟夏夏甩出金簪。
簪子钉入家仆肩头,深及锁骨。他惨叫一声,瘫坐下去。瓦片碎裂,哗啦滑落。
“说实话。”钟夏夏踩住他手腕,“不然下一簪,钉你眼珠。”
家仆浑身发抖。血从肩头涌出来,染红衣襟。月光下,他脸色惨白如纸。
“我说……我说……”他喘着粗气,“外面两个暗哨……被我药倒了。用的是……迷魂散。”
钟夏夏心脏一沉。洛景修派的人,都是高手。能悄无声息放倒两个,这人不简单。
“谁派你的?”她脚上用力。
“御、御史大人……”家仆疼得龇牙,“他让我……杀了你。灭口……”
“为什么?”
“因为……”家仆眼神涣散,“因为你知道太多了……”他忽然闭嘴,咬紧牙关。
钟夏夏看见他嘴角渗出血——咬舌?不对,是毒囊。她捏住他下巴,用力一掐。
家仆闷哼,吐出颗米粒大的蜡丸。
“想死?”钟夏夏捡起蜡丸,捏碎。里头是白色粉末,气味刺鼻。“鹤顶红。倒是舍得下本钱。”
家仆瘫软下去。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眼神彻底灰败。
“钟姑娘……饶命……”他声音嘶哑,“我、我也是被逼的……”
“谁逼你?”
“御史大人……”家仆喘着气,“他抓了我妻儿……关在城外庄子里。我要是不听话……他们就……”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混着血,淌了满脸。
钟夏夏盯着他看了很久。月光下,这张脸扭曲变形,满是绝望。不像演的。
“御史为什么杀我?”她问。
“你、你查的那件事……”家仆咳嗽,“牵扯到他……当年那桩盐税案……他收了钱……”
钟夏夏心脏重重一跳。盐税案。
三年前,江南盐税贪墨大案。牵扯上百官员,最后只斩了几个小角色。主谋是谁,一直没查出来。
原来在这等着。“御史收了谁的钱?”她蹲下来,平视家仆眼睛。
“康、康王……”家仆声音越来越低,“还有……还有宫里……”
“宫里谁?”
“不、不知道……”家仆摇头,“我只听御史提过一次……说宫里那位……要你的命……”
他声音戛然而止。瞳孔涣散,头歪向一边。钟夏夏探他鼻息——还有气,只是昏迷。
她站起身,盯着昏迷的家仆。脑子里飞快转动。
御史是康王的人。康王要杀她灭口,因为盐税案。但宫里那位……又是谁?
她想起那张烧焦的纸片。蟠龙衔珠,龙目点金。皇子私印。
难道……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很轻,但很快。钟夏夏抓起家仆,拖到屋檐阴影里。自己翻身上梁,屏住呼吸。
院门被推开。
两个黑衣人闪进来,手里提着刀。他们扫视院子,目光落在主屋紧闭的门上。
“人呢?”其中一个低声问。
“应该在里面。”另一个说,“老李说药倒了暗哨,这会儿该得手了。”
他们走向主屋。钟夏夏在梁上数着心跳——三,二,一——
就是现在!她纵身跃下,金簪刺向第一个人后心。对方反应极快,回身挥刀格挡。金铁交击,溅出火星。
第二个黑衣人扑上来。
钟夏夏侧身躲过刀锋,一脚踢向他手腕。刀脱手飞出,钉在墙上。她趁机欺身上前,金簪抵住对方咽喉。
“别动。”她声音冰冷。
第一个黑衣人见状,转身想逃。钟夏夏甩出另一支金簪,钉入他腿弯。
黑衣人惨叫跪地。“谁派你们的?”钟夏夏问。
被抵住咽喉的黑衣人咬牙:“要杀就杀……废话什么!”
“有骨气。”钟夏夏簪尖刺入皮肉,血渗出来,“那我换个问法——御史许你们多少银子?”
黑衣人瞳孔一缩。“你、你怎么知道……”
“猜的。”钟夏夏冷笑,“御史那点俸禄,养不起你们这种高手。说吧,多少?”
“……五百两。”
“一条命,就值五百两?”钟夏夏簪尖又进一分,“你们也太贱了。”
黑衣人脸色惨白。“姑、姑娘饶命……我们也是拿钱办事……”
“办什么事?”钟夏夏问,“杀我?还是抓我?”
“抓……”黑衣人喘着气,“御史说要活的……带出城……交给他。”
“然后呢?”
“然后……”黑衣人眼神闪烁,“然后就没我们事了……”钟夏夏盯着他眼睛。
那里头藏着谎。她见过太多这种眼神——临死前还在算计,想骗一条生路。
“你在撒谎。”她说。话音落地,簪尖刺入咽喉。
血喷出来,溅了她满脸。黑衣人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倒地抽搐。
另一个黑衣人见状,挣扎着想跑。钟夏夏拔出墙上那把刀,甩出去。
刀锋没入后背。黑衣人扑倒在地,不动了。院子里重归寂静。
只有血腥味弥漫,混着夜风,飘散开去。钟夏夏擦掉脸上血,走到家仆身边。
他还昏迷着。但呼吸平稳,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钟夏夏蹲下来,搜他身。袖袋里有些碎银,还有块腰牌——御史府通行令牌。怀里摸出个小布袋,沉甸甸的。
她打开布袋。里头是香料。暗红色粉末,气味辛辣沉厚。她捻起一点,凑近闻了闻——
舌尖发麻。像无数细针扎刺,又像火烧灼喉头。她急忙吐掉,用茶水漱口。
这味道……她前世闻过。
西羌贡品,“赤檀”。只有皇室和少数重臣,才有资格享用。
御史一个五品官,哪来的这个?钟夏夏收起香料袋。
她又搜了黑衣人身上。除了兵器银两,还有封密信。信没封口,她抽出来看。
字迹潦草,只有一行:“子时三刻,城南土地庙,验货交钱。”
落款是个“赵”字。赵?哪个赵?
钟夏夏收好密信。她站起身,看着院子里三具“尸体”——家仆还活着,两个黑衣人已死。
得处理掉。但不能全杀。留一个活口,有用。
她走到家仆身边,掐他人中。家仆悠悠转醒,看见满院血腥,吓得浑身哆嗦。
“别、别杀我……”他哭求,“我什么都告诉你……”
“御史的庄子在哪?”钟夏夏问。
“城、城北三十里……刘家庄……”家仆语无伦次,“庄子后山有座坟……坟底下是密室……我妻儿就关在那儿……”
“庄子有多少人看守?”
“十、十二个……都是御史养的私兵……”钟夏夏记下。
她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颗药丸。黑色,气味刺鼻。
“吃了。”她递过去。家仆脸色惨白:“这、这是……”
“毒药。”钟夏夏说,“三天发作。解药在我这儿。你帮我办件事,办成了,我给你解药,放你妻儿。”
“什、什么事?”
“回御史府。”钟夏夏盯着他眼睛,“告诉他,你得手了。我死了,尸体扔进护城河。然后……”
她凑近,压低声音。“查清楚,宫里那位是谁。”
家仆浑身发抖。“这、这不可能……御史不会告诉我……”
“那就想办法。”钟夏夏捏住他下巴,把药丸塞进去,“要么办成,要么三天后肠穿肚烂。你自己选。”
家仆咽下药丸,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钟夏夏站起来。
“现在,滚。”家仆连滚带爬逃出院子。
钟夏夏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转身处理尸体。她把两个黑衣人拖进柴房,用干草盖住。地上血迹用土掩埋,瓦片碎片清扫干净。
做完这些,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星星稀疏。远处传来鸡鸣声,此起彼伏。
钟夏夏回到屋里。
她坐在桌边,盯着那袋香料。暗红色粉末在晨光里泛着诡异光泽,像凝固的血。
西羌贡品,赤檀。
去年岁贡,她记得很清楚——三斤。一斤赐给康王,一斤赐给二皇子,还有一斤……
在皇帝私库里。御史哪来的?除非……有人给了他。
谁?康王?二皇子?还是……宫里那位?她想起前世。
那时候她也查过盐税案,查到一半,被人灭口。临死前,她看见杀手的腰牌——是禁军的牌子。
禁军只听两个人的命令。皇帝,或者……太子。
钟夏夏攥紧香料袋。指甲陷进掌心,渗出血。疼痛让她清醒。
不能慌。一步错,满盘输。
她需要帮手。一个人,差不了这么多。窗外传来鸟叫声。
清脆,悦耳,在晨光里格外刺耳。钟夏夏走到窗边,推开窗。
院子里站着个人。月白长袍,玉冠束发。是洛景修。
他肩头沾着露水,脸色有些疲惫。看见钟夏夏,他扯出个笑容。
“还活着?”
“嗯。”钟夏夏点头,“你的人呢?”
“药倒了。”洛景修走进屋,“迷魂散,剂量不小。得睡到晌午。”
他扫了眼屋子。目光落在桌上香料袋上。
“这是……”他走过去,捏起一点粉末,凑近闻了闻。瞳孔骤缩。
“赤檀。”他声音冰冷,“西羌贡品。去年岁贡,只赐了三个人。”
“我知道。”钟夏夏说,“康王,二皇子,陛下。”
洛景修放下香料。他转身看着钟夏夏,眼神复杂。
“你从哪弄来的?”
“御史家仆身上。”钟夏夏简单说了昨夜经过,“他想杀我灭口,因为盐税案。香料是他带的,密信也是。”
她递过密信。洛景修看完,眉头皱起。
“赵……”他喃喃,“御史府上,确实有个姓赵的幕僚。但这个人……”
他顿了顿。“三年前就死了。”钟夏夏心脏停跳一拍。
“死了?”
“嗯。”洛景修将密信扔回桌上,“暴病身亡。御史还给他办了场风光丧事,全城都知道。”
“那这信——”
“有人冒充。”洛景修说,“或者……有人借死人名义办事。”
他走到窗边,盯着院子里血迹。“你杀了两个?”
“嗯。”
“尸体呢?”
“柴房。”洛景修转身看她。
晨光照在他侧脸,分割出锋利轮廓。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像冰层下的暗流。
“钟夏夏。”他叫全名。
“嗯?”
“你惹上麻烦了。”他说,“比刺杀案更大的麻烦。”
钟夏夏扯了扯嘴角。“我知道。”
“你不知道。”洛景修走近一步,“盐税案牵扯的不是一两个人。是整整一条线——从江南盐商,到京城官员,再到宫里。”
他停在钟夏夏面前。“三年前那案子,为什么草草结案?因为查不下去了。再查,会扯出太多人。包括……”
他顿了顿。“包括现在的太子。”钟夏夏呼吸一滞。太子。
那个温文尔雅,待人宽厚的储君。前世她死时,太子已经监国。后来……
后来怎么样?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满城白幡,和一场持续三天三夜的大雨。
“太子牵扯其中?”她问。
“不知道。”洛景修摇头,“但有人想让你以为太子牵扯其中。”
他指着香料袋。“赤檀是贡品,能接触的人不多。故意让御史家仆带着这个,就是想引你去查。查到最后,你会发现所有线索都指向……”
他没说下去。但钟夏夏懂了。指向太子。
有人想借她的手,扳倒太子。“谁?”她声音发哑。
“不知道。”洛景修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但能在宫里弄到赤檀,能知道盐税案内情,还能调动御史……”
他喝了一口茶。“这个人,地位不低。至少……不低于康王。”
钟夏夏跌坐在椅子上。脑子乱成一团。
刺杀案,盐税案,香料,太子……每一条线索都像蛛网,把她越缠越紧。
“现在怎么办?”她问。洛景修放下茶杯。
“两条路。”他竖起两根手指,“一,收手。我送你出京,找个地方躲起来。改名换姓,重新活。”
“二呢?”
“继续查。”洛景修盯着她眼睛,“查出幕后黑手,扳倒他。但这条路……九死一生。”
钟夏夏沉默。晨光从窗缝漏进来,在地上切出明亮长条。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无数细碎的命运。
她想起前世。想起冷宫里那场大火,想起火焰舔舐皮肤的剧痛。想起临死前看见的那轮血月,和月光下模糊的人影。
那个人是谁?她一直不知道。但这一世,她要查清楚。
“我选二。”她说。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
洛景修笑了。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
“好。”他说,“那我们从现在起,就是真正的盟友了。”
他伸出手。钟夏夏握住。掌心温热,有茧。两只手交握,像某种契约。
“第一步。”洛景修松开手,“去城南土地庙。子时三刻,有人在那里等‘验货’。我们去会会他。”
“现在?”
“现在。”洛景修走向门口,“先去看看我的人。迷魂散剂量太大,得解了。”两人走出屋子。
院子里,两个暗哨还躺在墙角,昏迷不醒。洛景修蹲下来,检查他们脉搏。
“还活着。”他掏出个小瓷瓶,放在两人鼻下。
刺鼻气味散开。暗哨咳嗽着醒来,看见洛景修,急忙要跪。
“属下失职——”
“不怪你们。”洛景修扶起他们,“对方用了迷魂散,防不住。去洗把脸,换岗休息。”
两人躬身退下。洛景修转头看钟夏夏。
“你也得换身衣服。”他说,“满身血,太显眼。”钟夏夏低头。
衣襟上确实沾满血,已经发黑。她点点头,回屋更衣。
等她换好出来,洛景修也换了身常服。月白长袍换成青灰布衣,玉冠换成普通发带。像个寻常书生。
“走吧。”他说。两人离开小院。
街上已经热闹起来。早点摊子支起,热气蒸腾。卖菜的,卖柴的,行人往来如织。
洛景修买了两个烧饼,递给钟夏夏一个。
“吃。”他说,“晚上可能没时间吃饭。”钟夏夏接过烧饼。
面饼温热,裹着芝麻香。她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胃里暖起来,脑子也清醒些。
“土地庙那边,你安排人了?”她问。
“嗯。”洛景修也吃着烧饼,“三个暗哨,盯了一整夜。没见可疑人进出。”
“那今晚……”
“今晚我们去。”洛景修咽下最后一口,“对方等的是御史家仆,或者那两个杀手。我们扮成他们,去‘验货’。”
“万一被识破?”
“那就杀出来。”洛景修说得轻描淡写,“反正要查,总得冒点险。”
钟夏夏没说话。
她看着街上行人,看着那些平凡的脸。卖烧饼的老汉,挑菜进城的农妇,赶着上学的孩童。
这些人,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座京城底下,埋着多少腥臭的秘密。
“洛景修。”她忽然开口。
“嗯?”
“你为什么帮我?”她问,“别说什么盟友。我知道,你另有目的。”
洛景修停下脚步。他侧过头,看着钟夏夏。晨光照在他脸上,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盐税案,我家也牵扯其中。”他声音很平,“我父亲镇北王,当年押送过一批军饷。那批军饷……是从盐税里挪用的。”
钟夏夏心脏重重一跳。“你父亲——”
“他不知道。”洛景修打断她,“底下人做的,瞒着他。等发现时,已经晚了。为了补上窟窿,我家卖了三处庄子,五间铺子。”
他顿了顿。“但账面上,那笔钱还是亏空。如果有人翻旧账……镇北王府,逃不过抄家灭门。”
钟夏夏明白了。
所以洛景修要查。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自保。
“那你查到什么了?”她问。
“查到一条线。”洛景修继续往前走,“从江南盐商,到户部侍郎,再到宫里某个太监。但那个太监……去年暴毙了。”
“灭口?”
“嗯。”洛景修点头,“死得蹊跷。说是失足落井,但井里捞上来时,脖子上有勒痕。”
他停下,看着钟夏夏。“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们查的是同一件事。只是从不同方向,碰上了。”
钟夏夏沉默。确实。刺杀案牵扯盐税案,盐税案牵扯镇北王府。每一条线,最后都交织在一起。
像张巨大的网。而他们,都在网中央。
“走吧。”她说,“去土地庙。”两人穿过街道,走向城南。
太阳升高了,气温渐渐回暖。但钟夏夏心里,依旧一片冰凉。
她知道,今晚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但必须去。有些事,躲不掉。就像命运。就像前世那场大火。
就像这一世,她重新睁眼时,看见的那片血月。
都是注定的。逃不了,就只能迎上去。哪怕前面是刀山,是火海。也要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