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踹开那扇门,门板撞上墙壁,巨响回荡在夜色里。
屋子里烛火晃了晃,映出一个人影。沈清河坐在桌边,手里把玩着青瓷药瓶,指尖在瓶口摩挲。
他抬眼看过来。
目光落在她身上,从滴血衣角到蓬乱头发,最后停在满是血污的脸上。他嘴角弯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
“郡主这副模样…”他顿了顿,声音拖长,“求人?”
钟夏夏没动。
只是站在门口,背挺得笔直。血顺着她指尖往下滴,砸在地板上,嗒,嗒,嗒。每一声都像催命符。
“救他。”她开口,两个字,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沈清河笑了。
他把药瓶举到烛火前,瓶身透出里面液体晃动的影子。“救谁?洛景修?”
“是。”
“凭什么?”钟夏夏往前走一步。
靴子踩在血滴上,留下暗红脚印。她走到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俯身盯着他眼睛。
“凭你要什么,我给什么。”沈清河挑眉。
“我要什么,郡主都给?”他身体往后靠,椅子发出吱呀声响,“包括你这身郡主架子?”
钟夏夏指甲陷进桌面。木屑扎进皮肉,她感觉不到疼。“包括。”
“跪下来求我,也行?”空气凝固了。
烛火跳动,在她瞳孔里投出摇晃的光。她盯着他,盯着这个三年前被她利用又抛弃的男人。
他现在掌握着她的命脉。洛景修的命脉。
“行。”她说。然后她松手。后退一步。屈膝。
膝盖磕在地板上,闷响。很重,重得她听见自己骨头碰撞的声音。可她脸上没表情,只是抬起眼,看着他。
沈清河手里药瓶停住了。他没想到她真跪。
那个高傲的,永远挺直脊梁的钟夏夏,居然跪下了。为了洛景修。
他眼神冷下来。“起来。”他声音很冷。
“不起。”“我让你起来!”钟夏夏没动。
沈清河猛地站起身,椅子往后滑,撞到墙壁。他走到她面前,俯身,捏住她下巴。
强迫她抬头。“钟夏夏,你就这么爱他?”钟夏夏看着他的眼睛。
里面翻涌着很多东西——愤怒,不甘,还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她扯了扯嘴角。
“是。”
“哪怕他利用你?拿你当棋子?”
“是。”
“哪怕他有一天会背叛你?”“是。”沈清河手指收紧。
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肤里。她没挣扎,只是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潭死水。
“为什么?”他问,声音很低,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因为…”钟夏夏顿了顿,“他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沈清河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他笑起来,笑声短促,嘲讽。“那我算什么?三年前那些算什么?”钟夏夏沉默。
“说啊!”他突然提高音量,“我算什么?!是你爬上高位的垫脚石?还是用完就扔的棋子?!”
药瓶被他砸在地上。瓷片四溅。
里面液体流出来,渗进地板缝隙。刺鼻药味弥漫开,混着血腥气,让人作呕。
钟夏夏看着那滩药渍。又抬起眼看他。“对不起。”她说。三个字,很轻。
可沈清河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他盯着她,眼神像在看陌生人。
“对不起?”他重复,“钟夏夏,你觉得一句对不起,就能抹掉所有吗?”
“不能。”她答得很快,“但我只能说这个。”
“为什么?”
“因为那是事实。”钟夏夏声音很稳,“我利用了你,达到了目的,然后把你踹了。这是事实,我认。”
她顿了顿。“但洛景修的命,我必须救。”沈清河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烛火燃尽一根,又换上新烛。他才开口,声音很疲惫。
“你知道这是什么毒吗?”
“南疆蛇毒,见血封喉。”
“知道还来?”沈清河走到窗边,背对着她,“解药只有南疆有,京城找不到。”
“你有。”钟夏夏肯定。
“你怎么知道我有?”
“因为你父亲三年前去过南疆,带回来一批药材。”
她报出几个名字,“其中有三味,是解这种毒的关键。”
沈清河转过身。“你查我?”
“我查所有人。”钟夏夏说,“尤其是可能有用的。”
沈清河笑了。笑得肩膀发抖。
“钟夏夏,你真是一点没变。”他走回桌边,重新坐下,“还是那么冷血,那么会算计。”
“是。”她不反驳。
“那你算没算到,我会不会给你解药?”
“算到了。”钟夏夏看着他,“你不会轻易给。”
“那你还来?”
“因为…”她深吸一口气,“我没有别的选择。”沈清河不说话了。
只是看着她,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女人。她背挺得笔直,眼神坚定,可脸色苍白得像鬼。
她在害怕。怕洛景修死。
这个认知让他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细密的疼,不明显,但存在。
“起来。”他又说一遍。这次钟夏夏动了。
撑着膝盖站起来。动作很慢,像耗尽了力气。她站直后,身体晃了晃,扶住桌沿才站稳。
手腕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袖口。沈清河看见了。“手怎么回事?”
“小伤。”
“我问你怎么回事。”钟夏夏沉默了一会儿。
“拖他的时候,被瓦片划的。”沈清河眼神暗了暗。
他起身,走到柜子前,拿出药箱。走回来,打开,取出纱布和药粉。
“手伸出来。”钟夏夏没动。
“我说,手伸出来。”沈清河加重语气。她这才伸出手。掌心向上。
伤口很深,皮肉外翻,边缘已经发炎。血混着泥土,看起来触目惊心。沈清河握住她手腕。
动作很粗鲁,可上药时却放轻了力道。药粉撒上去,刺痛感传来,钟夏夏咬住嘴唇,没出声。
纱布一圈圈缠上去。缠得很紧。“疼就说。”沈清河低头处理伤口,声音闷闷的。
“不疼。”
“嘴硬。”
处理好伤口,沈清河松开手。他收拾药箱,背对着她。
“解药我可以给你。”
钟夏夏眼睛亮了一下。“但是有条件。”“说。”沈清河转过身。
烛火在他脸上投出明明灭灭的光。“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他竖起一根手指,“以后不准再利用沈家。”
“可以。”
“第二,”第二根手指,“沈家在京城的生意,你要帮忙恢复。”
“可以。”
“第三…”他顿了顿,看着她眼睛,“我要你亲口承认,三年前你对我,全是利用,没有半点真心。”
钟夏夏喉咙发紧。这个条件,比前两个加起来都狠。
她要当着他的面,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剖开。承认自己是个冷血的,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怎么?”沈清河笑了,“不敢?”
“敢。”钟夏夏说,“但我要先看到解药。”沈清河盯着她。看了几息。
然后他走到书架前,推开第三层某本书。墙壁弹开一个小暗格,里面放着一个小木盒。
他取出来,走回桌边。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个小瓷瓶,和刚才砸碎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是解药。”他说,“但只能暂时压制毒性。真正解毒,需要配合三味引药。”
“引药在哪?”
“在我父亲手里。”沈清河合上木盒,“他现在在江南,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钟夏夏脸色变了。“半个月…他等不了那么久!”
“那就看他的造化了。”沈清河把木盒推到她面前,“这药能吊他十天命。十天内拿到引药,就能活。拿不到…”他没说完。
但意思很明白。钟夏夏盯着那个木盒。像盯着救命稻草。
“引药…能不能让你父亲派人送来?”
“不能。”沈清河摇头,“那三味药很特殊,不能见光,不能颠簸。必须他亲自护送。”钟夏夏闭上眼睛。十天。
从京城到江南,最快也要七天。来回十四天,还不算找人的时间。根本来不及。
“没有别的办法吗?”她问,声音发颤。沈清河沉默了一会儿。“有。”
“什么?”
“我去。”他说,“我熟悉路线,知道怎么避开关卡。日夜兼程,八天能到。”
钟夏夏猛地睁眼。“你…愿意去?”
“愿意。”沈清河看着她,“但这是第四个条件。”
“说。”
“我要你…”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陪我一起去。”
钟夏夏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着你。”沈清河笑了,笑容有些苦涩,“看着你这十天,是怎么为另一个男人拼命奔波。”
他走到她面前。“我要你记住,你欠我的。”
“我要你记住,是我救了他。”
“我要你记住…”他凑近,气息拂过她耳畔,“你选择他,放弃我,这个事实。”钟夏夏手指蜷缩。
指甲陷进掌心伤口,疼得她吸了口气。可她没退,只是看着他。
“好。”她说,“我答应。”沈清河退后一步。
“那就这么定了。”他转身,开始收拾东西,“你回去准备,天亮就出发。”
“等等。”钟夏夏叫住他。
“还有事?”
“你为什么…”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帮我?”
沈清河动作停住。他背对着她,肩膀很僵硬。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因为我不想欠你。”声音很轻,“三年前你帮我沈家度过难关,这是我还你的。”钟夏夏怔住了。
她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最后只是低头,看着手里那个木盒。
很轻。可重得像山。“谢谢。”她说。沈清河没回应。
只是继续收拾东西。动作很快,很利落,像在掩饰什么。钟夏夏转身,走向门口。
手碰到门栓时,沈清河突然开口。“钟夏夏。”她停住。没回头。
“如果…”他顿了顿,“如果当年我没那么轻易相信你,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钟夏夏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清河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才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不会。”
“为什么?”
“因为…”她转身,看着他,“从我们相遇那一刻起,结局就注定了。”
沈清河盯着她。“所以全是算计,是吗?”
“是。”
“连第一次见面,那个微笑,也是?”
“是。”沈清河笑了。
笑着笑着,眼眶有点红。他别过脸,挥手。
“走吧。”
钟夏夏拉开门。走出去。没回头。门在她身后关上。
沈清河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眶那点湿意消失。
他才转身,继续收拾东西。动作更快。
像在和什么赛跑。院子里,钟夏夏快步走向大门。
木盒握在手心,很凉。她握得很紧,像怕它飞了。门房看见她,连忙开门。
“郡主…”
“备马。”她打断他,“最快的马,两匹。”
“是!”
马很快牵来。钟夏夏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冲进夜色里。另一匹马跟在后面,空着。
她要去接洛景修。带他一起走。
马冲过街道,直奔王府。夜风刮在脸上,很冷,可她的手心在出汗。
脑子里回荡着沈清河那句话——“我要你记住,你选择他,放弃我,这个事实。”
她记住了。永远记住了。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可她没得选。洛景修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哪怕要她下跪,要她承认自己是个烂人,要她背负一生的愧疚。
她都认。王府很快到了。灯火通明,像黑暗里唯一的孤岛。她冲到门前,翻身下马。
守门侍卫看见她,连忙行礼。“郡主…”
“王爷怎么样?”她边往里走边问。
“还…还在昏迷…”侍卫声音发抖。
钟夏夏没再问,直奔主屋。推开门。药味扑面而来。
洛景修还躺在床上,脸色比走时更差。嘴唇彻底变成青紫色,胸口起伏微弱得像随时会停。
医者跪在床边,看见她回来,连忙磕头。
“郡主,王爷他…他快不行了…”
钟夏夏走过去,没看医者,直接坐到床边。她打开木盒,取出那个小瓷瓶。
拔开塞子。倒出一粒黑色药丸。
很小,泛着诡异光泽。“水。”她说。丫鬟立刻端来温水。
钟夏夏扶起洛景修,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他身体很软,像没有骨头,头无力地靠在她肩上。
她掰开他嘴。把药丸塞进去。
然后端起水碗,含了一口水,嘴对嘴喂给他。动作很熟练,像做过无数次。
水混着药丸,流进他喉咙。她感觉到他吞咽了一下。很微弱。
但确实咽下去了。她放下碗,把他放平。然后跪在床边,握住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等。
医者们都跪在后面,大气不敢出。屋子里死寂。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时间过得很慢。慢得像凝固了。
钟夏夏盯着洛景修的脸,盯着他紧闭的眼睛,盯着他青紫的嘴唇。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
醒过来。求你了。醒过来。
她咬紧嘴唇,咬出血腥味。可感觉不到疼,所有感官都集中在床上那个人身上。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洛景修没动。两炷香。还是没动。钟夏夏手开始抖。
她松开他的手,起身,走到医者面前。“为什么还没醒?”
老医者浑身发抖。“郡、郡主…药效需要时间…况且王爷中毒太深…”
“还要多久?”
“这…这老朽说不准…”钟夏夏一脚踹翻他。“废物!”
她转身,走回床边。重新跪下来,握住洛景修的手。这次握得很紧,像要把自己的温度传给他。
“洛景修。”她开口,声音很轻。
“你听着。”
“药我给你拿回来了,喂下去了。你要是敢不醒,我就…”
她顿了顿。“我就去找沈清河。”
“告诉他,我后悔了。”
“告诉他,我心里还有位置。”
“然后嫁给他,气死你。”她说得很平静。
可眼眶红了。眼泪在打转,硬是没掉下来。她又等了很久。
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屋子里不再需要烛火,可洛景修还是没醒。
但奇迹发生了。他嘴唇的颜色,开始变淡。
从青紫色,慢慢褪成淡紫,再褪成苍白。虽然还是白,但至少不是死人那种青紫。
钟夏夏凑近,探他鼻息。呼吸变强了。虽然还很微弱,但确确实实,比之前强了。
她松开他的手。瘫坐在地上。眼泪终于掉下来。
不是大哭,是无声的,压抑的流泪。她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像要把这三天的恐惧全哭出来。
哭够了。她擦掉眼泪。站起身。
“准备马车。”她对门口丫鬟说,“要最稳的那辆,铺十层软垫。”
“郡、郡主,王爷他…”
“我们要去江南。”钟夏夏打断她,“十天之内,必须赶到。”
丫鬟愣住了。“可是郡主,王爷的身体…”
“我知道。”钟夏夏看着床上的人,“所以才要最稳的马车,最好的车夫。”
她顿了顿。“还有,通知暗卫,沿途护驾。”“是!”丫鬟匆匆去了。
钟夏夏走到床边,俯身,在洛景修额头印下一个吻。
很轻。像羽毛拂过。“等我。”她轻声说,“一定救你。”
然后她转身,走出房间。院子里,天已经亮了。
晨光洒下来,驱散了夜色。她抬头看看天,深吸一口气。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和洛景修的生死之路,也开始了。
沈清河站在府门口。看见她出来,点点头。“准备好了?”“嗯。”
“那就出发。”两人翻身上马。
马车跟在后面,里面躺着洛景修。车帘垂下,隔绝了外界一切。
钟夏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前方。“走。”马鞭扬起。
马匹冲出城门,奔向南方。奔向未知的生死。奔向那唯一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