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踹开时,钟夏夏正将匕首抵在那人喉间。木屑飞溅。
烛火被劲风刮得猛烈摇晃,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阴影。刀锋已没入皮肉半分,血珠顺着男人脖颈滚落,浸湿月白衣领。
“解释。”
洛景修立在门口,玄色大氅还沾着夜露。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淬了冰,在死寂屋子里砸出回响。
钟夏夏没回头。她甚至没松开手中匕首,只是指尖微微发白。
被她制住的男人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她加重力道逼得咽了回去。
“如你所见。”
她终于开口,尾音带着笑,轻飘飘落在血腥空气里。
“杀人灭口。”洛景修眼神骤暗。
他跨进屋内,靴底碾过地上散落账册。那些册子封面印着“锦绣庄”字样——京城最大的绸缎铺子,也是钟夏夏名下最赚钱的产业之一。此刻账页四散,墨字在烛光下晕开,像一滩滩干涸的血。
“谁派你来的。”这次他问的不是钟夏夏,而是那个男人。
男人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钟夏夏却在这时松了手。
不是放开,是松开匕首。刀柄脱手瞬间,洛景修已掠至她身侧。他动作快得只剩残影,左手扣住她手腕,右手接住下坠的匕首。
金属在他掌心翻转,刀尖调转方向,稳稳抵回男人咽喉。
但这次握刀的人换了。
钟夏夏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他没用力,只是拇指恰好压在她腕骨旧伤上——那是三年前留下的,一道浅白色疤痕,平时藏在宽袖下,此刻却因他动作暴露在烛火里。
她呼吸乱了一拍。
“我再问一次。”洛景修盯着那男人,每个字都像从牙缝挤出,“谁、派、你、来、的。”
“是……是陈掌柜……”男人涕泪横流,“他说……说钟娘子账目有问题,让小的来偷真账册……小的不知这是死罪……不知啊!”
钟夏夏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洛景修手指微僵。
“听见了?”她侧过头,嘴唇几乎擦过他下颌,“我铺子里出了内鬼,我亲自清理门户。洛将军——”她拖长尾音,“这也要管?”
洛景修没松手。
他目光落在她袖口。方才动作间,宽袖滑落半截,露出手腕往上三寸——那里交错着数道淡色鞭痕,有些已经愈合,有些仍泛着粉色。最显眼一道从腕骨蔓延至肘弯,像条丑陋蜈蚣趴在雪白皮肤上。
“这伤。”他声音发涩,“什么时候的。”
钟夏夏猛地抽回手。
袖子落下,遮住所有痕迹。她退后两步,踩碎一页账纸,脸上笑容已经消失。
“与你无关。”
“钟夏夏。”
“我说了,与你无关!”
她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屋子里炸开。烛火又晃,墙上影子张牙舞爪。那个被刀抵着的男人缩起脖子,恨不得钻进地缝。
洛景修沉默盯着她。
三年。
他离开京城整整三年。走时她十六岁,穿着鹅黄襦裙站在尚书府海棠树下,揪着他袖角说“景修哥哥,早点回来”。那时她手腕光洁如玉,连一道细纹都没有。
现在……
他目光扫过屋子。
这是她卧房外间,本该是女子私密所在,此刻却像刑堂。地上散落的不仅有账册,还有几封拆开的信,几卷画轴,甚至一把小巧弩箭。窗边矮几上摆着冷透的茶,杯沿印着淡淡口脂——她方才在这里见客,或是审人。
“你经常这样。”他问得突兀。
钟夏夏正在整理衣袖,闻言指尖一顿。
“哪样?”
“在卧房里动刀。”
她抬起眼,忽然又笑了。这次笑得眉眼弯弯,像听见什么有趣笑话。
“不然呢?”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风灌进来,吹起她耳边碎发,“难道我要把人拖到院子里,敲锣打鼓告诉全京城——快来看啊,钟家孤女又要杀人了?”
洛景修胸口像被重锤砸中。
他握刀的手紧了紧,刀尖又陷进半分。男人发出呜咽,血染红大片衣襟。
“陈掌柜是谁。”他换了个问题。
“我铺子二掌柜,管城南三家分号。”钟夏夏倚着窗框,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三个月前开始做假账,吞了六千两银子。我查了两个月,证据齐了,本想明早送官。”
“然后?”
“然后他今晚就派这蠢货来偷真账册。”她瞥了眼地上男人,“可惜,我防着呢。”
洛景修终于收回匕首。
刀锋离开瞬间,男人瘫软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喘气。血从他指缝涌出,滴在青砖上,积成小小一洼。
“拖出去。”钟夏夏对门外说。
两个黑衣护卫悄无声息出现,像从阴影里长出来。他们架起男人往外走,经过洛景修身边时,其中一人微微颔首,动作熟稔,显然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
门重新关上。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还有满地狼藉。
钟夏夏弯腰捡起一册账本,指尖拂去封面灰尘。烛光照亮她侧脸,长睫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洛景修忽然发现她瘦了很多——下颌尖了,锁骨突出,手腕细得他一只手就能圈住两圈。
“你……”
“洛将军深夜造访,就为看我清理门户?”她打断他,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倦意,“若是,现在看完了,请回吧。”
她没看他,继续收拾地上东西。账册摞成一叠,信纸归拢,弩箭收回墙边暗格。动作熟练得刺眼。
洛景修站在原地。
他看着她跪坐在地,裙摆铺开像一朵萎谢的花。烛火将她影子拉长,投在墙上,随她动作晃动,像个孤零零的鬼魂。
“我收到消息。”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说你府里养了七个男宠。”
钟夏夏动作停住。
她背对着他,肩膀线条骤然绷紧。
“所以?”她没回头。
“所以我来看看。”
“看到了?”她轻笑,“可惜今晚他们不在。要不明日再来?我让他们排好队,给洛将军请安。”
“钟夏夏!”
“怎么?”她终于转身,仰头看他,眼里像结了一层冰,“我养什么人,与洛将军何干?三年前你丢下我走了,现在倒想起管我私事?”
她站起来,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细碎尘埃。
“还是说——”她一步步走近,在他面前停住,仰起脸,“洛将军也想来当第八个?”
距离太近。
洛景修能闻到她身上味道——不是记忆中桂花头油香,而是冷冽梅香混着淡淡药味。她眼角有极细纹路,是这三年熬出来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唇色很淡,像褪色的花瓣。
“我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她打断他,每个字都像刀,“看我笑话?看我这个尚书府孤女,怎么在泥潭里打滚,怎么摇尾乞怜,怎么用身子换活路?”
“我没有!”
“那你现在看到了。”她张开手臂,袖口滑落,露出满臂伤痕,“满意了?”
烛火噼啪爆了一声。
洛景修看见她手臂上布置鞭痕。还有烫伤,咬伤,甚至一道刀伤从肘弯划到手背,虽然愈合,仍能想象当初皮开肉绽模样。
他呼吸滞住。
“谁干的。”他听见自己问,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
钟夏夏放下手臂,衣袖重新垂下。
“很多人。”她语气平淡,“刑部狱卒,户部小吏,黑市牙人……数不清了。洛将军要一个个找出来,替我报仇吗?”
她转身走向内室。
“可惜,他们已经死了。”
洛景修跟进去。
内室比外间更乱。屏风倒在地上,梳妆台抽屉全被拉开,珠宝钗环散落一地。床帐被扯下半边,露出凌乱被褥。最刺目的是床柱上几道新鲜刀痕——不是今晚留下的,木头茬口已经发黑,至少是数月前的旧伤。
“你每晚睡这里?”他问。
“不然睡哪儿?”钟夏夏踢开脚边一支金簪,“屋顶?还是地牢?”
她走到妆台前,拿起半盒口脂。盒子是象牙雕的,边缘磕破一角。她指尖沾了点嫣红,对着铜镜往唇上抹,动作机械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镜子里映出两人身影。
洛景修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玄衣融在阴影里,只剩一双眼睛亮得骇人。钟夏夏穿着月白寝衣,领口松了,露出半截锁骨,上面也有淡色疤痕。
“那七个人。”他忽然说。
镜子里,她抹口脂的手顿住。
“真是你男宠?”
钟夏夏放下口脂盒,转身面对他。嫣红唇色衬得她脸色更白,像雪地里绽开的雪梅。
“洛景修。”她叫他的名字,三年没听她这样叫过,“你今晚到底想问什么?”
她走近,仰头看他,呼吸喷在他下颌。
“问我是不是人尽可夫?问我是不是为了银子什么都能卖?”她笑出声,眼泪却毫无征兆滚下来,“那我告诉你,是。”
她揪住他衣襟,手指攥得骨节发白。
“尚书府倒台那天,我爹撞死在大殿柱子上,我娘一根白绫吊死在房梁,我弟弟……我弟弟才十岁,被发配边疆,死在半路。”她声音发颤,每个字都像从血肉里挖出来,“我被扔进刑部大牢,整整三十七天。三十七天,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什么吗?”
洛景修喉咙发紧。
“他们用蘸盐水的鞭子抽我,问我爹藏了多少银子。他们用烙铁烫我后背,逼我画押认罪。他们把我按在水牢里,一遍遍淹我,等我快死了再拉上来。”她眼泪滚进他衣襟,烫得他胸口生疼,“后来先帝开恩,赦我出狱,可尚书府被封了,所有产业充公。我身无分文,连件完整衣裳都没有。”
她松开手,退后两步,笑得肩膀发抖。
“你问我男宠?是,我养了。第一个是刑部老狱卒的儿子,我陪他睡了三夜,换他爹闭嘴,别再提大牢里的事。第二个是户部管文书的小吏,我给他当了一个月外室,换他帮我伪造身份文书。第三个是黑市牙人,我……”
“别说了。”洛景修打断她,声音哑得破碎。
“为什么不说?”钟夏夏抹掉眼泪,妆容花成一片,“你不是想知道吗?我告诉你啊,这三年我就是这么活下来的。我睡过多少人,我数不清了。有时候一晚上要陪两个,三个……他们在我身上留下各种痕迹,我第二天还得笑着出门,去跟更多男人周旋。”
她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短刀。刀鞘镶着宝石,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这个,是城东刘老板送的。他喜欢看我拿刀的样子,说刺激。”她抽出刀刃,寒光映亮她眼睛,“还有这个——”
她又从床垫下摸出一条鞭子。
牛皮编的,手柄缠着银丝。“西街赌坊老板的爱好。”
她甩了下鞭子,破空声尖锐,“他喜欢抽我,听我喊疼。每次完事给我五十两银子,够我打点衙门差役三天。”鞭子落地。
钟夏夏像是耗尽了力气,跌坐在床沿。她低着头,长发散下来遮住脸,只剩肩膀在轻微颤抖。
“现在你都知道了。”她声音闷在发丝里,“我脏透了,烂透了。所以洛景修,你走吧,别再来了。回你的边疆,当你的大将军,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洛景修没动。他站在原地,看着地上散落的珠宝,翻倒的屏风,凌乱的床铺,还有坐在床沿那个单薄身影。
三年前她连踩死蚂蚁都不敢,现在却能面不改色把刀抵在人喉咙上。
这三年,她到底经历了多少地狱?他忽然想起离京前夜。
她偷偷跑来军营找他,红着眼睛说“我等你回来”。
那时月光很好,她眼里映着星星,像个易碎的瓷娃娃。他吻了她额头,说“等我回来娶你”。
然后呢?
然后他接到急令,连夜开拔。最初三个月,他写过十二封信,全石沉大海。
第四个月,京城传来消息——尚书府获罪,满门抄斩,独女钟夏夏下落不明。
他疯了一样想回京,却接连遭遇伏击。第一次是在峡谷,箭雨射穿他左肩。第二次是在河边,毒刃划开他腹部。
第三次,第四次……第三十七次,他倒在雪地里,胸口插着三支弩箭,想着“死了也好,至少不用回去看见她尸体”。
可他没死。他被边民所救,养了半年伤。等能下地时,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尚书府案子已成定局。
他花了两年时间爬回将军之位,又用一年清理军中异己,直到三天前才踏进京城。
第一件事就是找她。
探子说她住在城西老宅,深居简出。又说她养了七个男宠,夜夜笙歌。
他当时砸了整张桌子,现在却觉得,那些传闻太轻了。
轻得配不上她受过的苦。“钟夏夏。”他开口,声音很轻。她没回应。
他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她依旧低着头,眼泪一颗颗砸在裙摆上,晕开深色水痕。
“抬头。”他说。她不懂。
他伸手,拇指抹过她脸颊。湿的,凉的,像冬日屋檐下的冰凌。她睫毛颤了颤,终于抬起眼。
那双眼睛红得厉害,却没了眼泪,只剩一片空茫。
“听着。”洛景修握住她肩膀,力道很重,重得她皱起眉,“第一,你不脏。第二,那些伤害你的人,我会一个个找出来。”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咬得清晰。
“第三,我回来了,就不会再走。”钟夏夏愣住。
她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某种近乎偏执的光。
那是战场上磨出来的杀气,此刻却混着别的——疼惜,愧疚,还有她看不懂的决绝。
“你……”她嘴唇动了动,“你凭什么?”
“凭三年前我答应过娶你。”
“那是三年前!”她猛地推开他,“现在的钟夏夏配不上你!洛大将军,你清醒点,我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
“我认识的钟夏夏,”他打断她,依旧蹲在她面前,“是尚书府千金,会弹琴会画画,会揪着我袖子撒娇。”
他伸手,指尖拂过她眼角细纹。
“也是现在这个钟夏夏,会拿刀会算计,能在绝境里杀出一条血路。”他声音低下来,像夜风拂过窗棂,“两个都是你,我都要。”
钟夏夏呼吸停了。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烛火烧尽最后一截,火光猛地一跳,暗下去大半。屋子里陷入半明半暗,他的轮廓在阴影里模糊,只剩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如果我说不呢。”她声音很轻,像怕惊破什么。
“那我就等到你愿意。”他站起来,从怀里摸出火折子,重新点燃一支新烛,“从今晚开始,我住这里。”
“什么?!”
“你外间不是有张榻?”他语气理所当然,“我睡那儿。”
“洛景修你疯了!这是我家!”
“所以?”他转头看她,烛光映亮半边侧脸,“要么你让我睡外间,要么我睡你床上。”
“你——”
“选。”
钟夏夏瞪着他,胸口起伏。半晌,她抓起枕头砸过去。
“滚去外间!”
枕头砸在他胸口,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洛景修接住,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
“好。”
他抱着枕头走出去,脚步声在空旷屋子里回荡。
钟夏夏坐在床沿,听着外面传来整理卧榻的声音,布帛摩擦声,还有他解下佩剑搁在桌上的轻响。
一切都荒诞得像场梦。
她慢慢躺下,拉过被子盖住自己。被褥还残留着方才慌乱时的凉意,她蜷缩起来,把脸埋进枕头。
外间传来他声音。“睡吧。”钟夏夏闭上眼。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两下,沉重得像在敲鼓。
还有他的呼吸声,隔着屏风传来,平稳绵长,让她想起很久以前——那时他还不是将军,只是洛家小公子,常常翻墙来找她,两人挤在她小榻上说话。
说到她困得睁不开眼,他就这样守在旁边,等她睡着才离开。
三年了。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听见这样的呼吸声。
眼泪又涌出来,这次她没有擦。任它们滚进鬓发,浸湿枕头。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声,三更天了。
“洛景修。”她忽然开口。外间安静一瞬。
“嗯?”
“你当年……”她声音哽住,缓了缓才继续,“为什么走?”没有回答。
只有夜风穿过窗缝,发出呜呜声响。钟夏夏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了,正要转身,却听见他声音。
“明天告诉你。”她攥紧被角。
“现在说。”
“你累了,先睡。”
“我现在就要知道!”
外间传来布料摩擦声。他像是坐起来了。沉默蔓延,长得像过了一辈子。
“军令。”他终于说,两个字,重如千钧。
钟夏夏心脏骤缩。“谁下的令?”又是沉默。
这次她没再追问。有些答案,不必说出口。朝中能调动边军,且能在洛景修离京当夜下急令的,不过那几个人。
而那些人,如今都身居高位。“睡吧。”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好。”
烛火彻底熄了。屋子里陷入黑暗,只剩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上铺出一片惨白。
钟夏夏睁着眼,盯着帐顶绣的海棠花——那是娘亲手绣的,如今线头都松了,花瓣褪成灰白色。
她听见外间传来极轻的咳嗽声。压抑的,短促的,像怕惊醒她。
三年征战,他是不是也落了一身伤?
这个念头冒出来,她心口忽然揪紧。
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攥住心脏,狠狠拧了一把。疼得她弓起身子,咬住嘴唇才没发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停了。取而代之是绵长呼吸,他睡着了。
钟夏夏慢慢坐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她打了个寒颤,却还是走到屏风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月光正好落在他脸上。他睡着时眉头也皱着,唇角抿成直线。
玄色外衣脱了,搭在榻边,身上只着白色中衣,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和一片胸膛——那里有道狰狞伤疤,从锁骨斜划到心口,虽然愈合,仍能看出当初伤口极深。
她指尖抠紧屏风边缘,木刺扎进皮肉。三年前他没有这道疤。一道都没有。
她记得他身体,记得他后背有块胎记,记得他左肩有处小时候摔伤留下的浅疤。但不该有这么多,这么深,像被人生生撕开又缝合的伤口。
月光移了位置。
照亮他搭在榻边的手。虎口有厚茧,指节处有细碎伤痕,手腕往上还有一道愈合不久的刀伤,缝线痕迹清晰可见。
钟夏夏慢慢蹲下来,抱住膝盖。
她想起刚才他问“谁干的”,语气里压不住的杀意。可那些伤害她的人,至少她还活着。而他身上这些伤,每一道都可能要过他的命。
三年。
她在地狱里挣扎时,他也在另一个地狱浴血。
这个认知像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她忽然分不清,到底谁更痛一些。
外间传来翻身声。她屏住呼吸,看着他侧过身,被子滑落半边。
月光照在他背上,中衣贴在身上,隐约透出底下交错的伤痕轮廓。
钟夏夏闭上眼。再睁开时,她走回床边,从暗格里摸出一只小瓷瓶。
里面是安神香粉,她很久没用过了——这三年她不敢睡太沉,怕有人夜袭,怕说梦话泄露秘密。
今晚她倒了半瓶进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药草味。
她躺回床上,顶着烟雾在月光里盘旋,慢慢散开,弥漫满屋。
意识开始模糊时,她听见自己呢喃。
“景修哥哥……”
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外间榻上,洛景修睁开眼。他根本没睡。
月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他眼底一片清明。他听着里间渐渐平稳的呼吸声,听着她终于睡去,才慢慢坐起来。
胸口伤疤在隐隐作痛。
他按了按那道最深的伤口,指尖感受到底下心脏跳动。一下,两下,沉重有力。
三年。他每夜都梦见她。有时是海棠树下笑着的她,有时是刑部大牢里浑身是血的她,有时是探子口中那个周旋在各色男人之间的她。
每个她都让他疼得撕心裂肺。今晚终于见到了,却比梦里任何一个模样都让他疼。
她眼里的冰,身上的伤,还有那些轻描淡写说出的过往……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他骨血里。
“等着。”他对着黑暗说,声音轻得像耳语,“所有伤害过你的人,我会让他们百倍偿还。”
包括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包括……他父亲。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眼神骤冷。手边佩剑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剑柄上缠着的旧布条已经褪色——那是三年前她给他缠的,说“刀剑无眼,你小心些”。
她不知道,正是这条布条,在雪地里救了他一命。
箭矢射来时,他下意识抬手格挡,布条缠着的剑柄挡住要害,只让箭尖划破皮肉。
后来他昏迷前扯下布条,紧紧攥在手心,想着“不能死,死了就没人回去找她了”。
三年,布条一直没换。
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边缘也磨得发毛,可他舍不得扔。那是她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里间传来翻身声。洛景修立刻躺回去,闭上眼。等呼吸重新平稳,他才又睁开,盯着头顶房梁。
这屋子太破了。窗纸漏风,地砖开裂,连床帐都是旧的。
她本该住在锦绣堆里,穿最好的绸缎,戴最亮的珠宝,而不是在这种地方,枕下藏刀,床垫藏鞭,每晚提心吊胆。
明天。
明天开始,他要一点点把她的生活掰回正轨。
先从这间屋子开始。
月光渐渐西斜,天边泛起鱼肚白。更夫敲响五更梆子时,洛景修终于闭上眼。
他做了个梦。
梦里她十六岁,穿着鹅黄裙子在海棠树下转圈,花瓣落了她满身。
她笑着喊“景修哥哥,你看我新学的舞”,然后脚下绊了一下,他赶紧伸手接住。
她落进他怀里,眼睛亮晶晶的。“等我回来娶你。”他听见自己说。
“好呀。”她笑弯了眉眼,“那你快点回来。”然后梦碎了。
海棠树枯萎,花瓣变成血雨。她在他怀里一点点变冷,最后只剩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来”。
他惊醒时,天已大亮。晨光从窗纸透进来,照亮满屋尘埃飞舞。里间传来窸窣声响,她醒了。
洛景修坐起来,揉了揉发疼的额角。
伤口在隐隐作痛,但他没在意,只是起身穿上外衣,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新鲜空气涌进来,冲散满屋安神香气。
街上传来早市喧闹,卖豆腐的吆喝,车轮碾过青石板,孩童追逐嬉笑。这是人间烟火气,是他三年在边疆最怀念的声音。
“醒了?”他回头,看见钟夏夏站在屏风边。
她已经梳洗过,换了身藕荷色襦裙,长发绾成简单发髻,只插一支银簪。
脸上施了薄粉,遮住眼下青黑,唇上也点了口脂,又是那个精致到无懈可击的钟娘子。
仿佛昨夜那个崩溃痛哭的人不是她。
“嗯。”洛景修应了声,“睡得好吗?”
“托洛将军的福,三年没睡这么沉了。”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早膳在厨房,自己去拿。我辰时要出门。”
“去哪?”
“铺子。”她走到妆台前,对着铜镜整理衣领,“陈掌柜的事还没完,得去收拾烂摊子。”
洛景修看着她背影。晨光照在她身上,藕荷色衣裙泛起柔光,像朵初开的莲花。
可他知道,这朵莲花底下是带刺的根茎,是淤泥里挣扎三年才开出的花。
“我陪你去。”
“不必。”她放下梳子,“洛将军还是回自己府上吧,我这庙小,容不下大佛。”
“我住这儿了。”他说得理所当然。
钟夏夏转身,眉头皱起:“洛景修,你别得寸进尺。”
“我付租金。”他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搁在妆台上,“一个月五百两,够不够?”
那是张京城最大钱庄的票子,盖着鲜红印章。钟夏夏瞥了一眼,忽然笑了。
“洛将军真阔绰。”她拿起银票,对着光看了看,“可惜,我不缺这点银子。”
“那你缺什么?”她抬起眼,看着他。
晨光里,他站在窗边,身形挺拔如松。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腰间佩剑,靴筒里还插着匕首——这是随时准备动手的架势。
三年边疆生活在他身上留下深刻烙印,连眼神都淬着刀锋般的锐利。
这样的男人,不该困在她这方破败院子里。
“我缺清净。”她放下银票,“洛将军,算我求你,走吧。昨夜就当是一场梦,醒了就散了。”
洛景修没说话。他只是走过来,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是那条旧布条。
洗得发白,边缘磨得起毛,可上面绣的海棠花纹还能勉强辨认——那是她当年一针一线绣的,针脚歪歪扭扭,被闺中姐妹笑话了好久。钟夏夏呼吸一滞。
“这个,”洛景修声音很轻,“我留了三年。”她盯着布条,指尖发颤。
“每次快死的时候,我就攥着它。”他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想着不能死,死了就没人回去找你了。”
“你……”
“所以钟夏夏,”他抬眼,目光直直撞进她眼底,“别赶我走。至少,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怎么活过来的。”
布条躺在他掌心,像片枯萎的花瓣。
钟夏夏伸手,指尖碰到布料。粗糙的,冰凉的,沾着他体温。
她忽然想起当年绣这布条时,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下,他捧着她的手吹气,说“以后别绣了,我心疼”。
那是多好啊。好得像一场易碎的梦。“随便你。”
她收回手,转身往外走。脚步有些乱,裙摆扫过门槛时绊了一下,她赶紧扶住门框。
“小心。”洛景修在身后说。钟夏夏没回头。
她快步穿过院子,走进厨房。灶上温着粥,笼屉里蒸着包子,都是丫鬟早起准备的。
她盛了碗粥,却一口也吃不下,只是捧着碗发呆。
窗户外传来脚步声。洛景修也进来了。他自顾自盛了粥,拿两个包子,在她对面坐下。
“吃完我陪你去铺子。”“我说了不用。”
“用。”他咬了口包子,语气不容反驳,“陈掌柜敢派人夜闯你卧房,就敢白天动手。你身边那些护卫不够。”
钟夏夏放下碗。“洛景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没有。”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怕。”他打断她,抬眼,“怕再晚一步,就真的来不及了。”四目相对。
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两人之间悬浮的尘埃。粥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彼此表情。
钟夏夏看见他眼底有血丝,有疲惫,还有一种她不敢深究的情绪。
像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像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她忽然说不出话。
低头喝粥,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尝不出味道。
包子馅是香菇猪肉的,很香,可她嚼在嘴里像嚼蜡。洛景修吃得很快。
三下两下解决早饭,他站起来:“我去备马。”“我有马车。”
“马车太慢。”他已走到门口,又回头,“穿厚点,早上风凉。”然后身影消失在门外。
钟夏夏慢慢放下筷子。院子里传来他吩咐护卫的声音,马蹄声,还有他试剑的破空声——他在做战斗前的准备。
好像她真要去什么龙潭虎穴。可她这三年,哪天不是在龙潭虎穴里走?
她深吸口气,起身回屋。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件狐裘大氅——是去年冬天从一个客商手里买的,几乎花光她所有积蓄。
雪白的毛领,厚重的料子,披上身后整个人都被裹住,只露出一张脸。
对镜照了照,她扯了扯嘴角。像个被华丽皮毛包裹的傀儡。
出门时,洛景修已经等在院门口。他换了身深青色常服,没穿铠甲,但腰间佩剑,马鞍旁挂着长弓和箭囊。两匹马并排而立,一黑一白,在晨光里打着响鼻。
“上马。”他伸出手。
钟夏夏没接,自己踩镫翻身上了白马。动作利落,显然经常骑马。
洛景修收回手,翻身上黑马。“走吧。”
马匹小跑起来,踏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蹄声。
清晨街道人还不多,偶尔有早起的摊贩投来好奇目光——一个美貌女子披着狐裘骑马,身后跟着个气势骇人的男人,这组合实在引人遐想。
钟夏夏目不斜视。她习惯了被注视,习惯了各种猜测和流言。
这三年,关于她的传闻能编成十本书,从“尚书府孤女沦落风尘”到“钟娘子床帏秘事”,一个比一个离谱。
她从不解释。因为越解释,传得越凶。不如沉默,让他们猜去。猜到最后,反而没人敢轻易动她——谁知道她背后到底站着什么人?
“在想什么。”洛景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在想陈掌柜。”钟夏夏实话实说,“他吞了我六千两,昨夜还敢派人来偷账册,肯定有恃无恐。”“背后有人?”
“嗯。”她点头,“我查过,他和户部一个侍郎走得近。那侍郎是当今皇后的远亲。”
洛景修眼神冷下来。“皇后……”
“所以洛将军,”钟夏夏侧头看他,“现在走还来得及。别为了我这摊烂事,惹上不该惹的人。”
“我连三十七次截杀都活过来了。”他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没达眼底,“还怕一个侍郎?”
钟夏夏心脏又是一缩。三十七次。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她听出其中腥风血雨。边疆战事惨烈,朝堂倾轧更甚,他能活着回来,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
“到了。”
她勒住马,停在一条繁华街口。面前是“锦绣庄”烫金牌匾,三层楼阁,气派非凡。此刻铺子还没开门,但后门处停着几辆马车,伙计正在卸货。
钟夏夏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伙计。
“娘子今日来得早。”伙计是个机灵少年,看见洛景修时愣了愣,“这位是……”
“护卫。”钟夏夏淡声道,“陈掌柜来了吗?”
“来了,在账房。”伙计压低声音,“还带了两个人,看着不像善茬。”钟夏夏冷笑。“开门,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