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碾过青石板,轱辘声在子夜寂静里格外刺耳。
李尚书缩在铁栅栏后,双手被铐着,指甲抠进木头缝隙,抠出血痕。
他盯着车外晃动的灯笼光晕,喉结上下滚动。今夜会死。
这个念头像毒蛇,盘踞在他脑子里。
二皇子不会让他活着进大理寺,不会让他有机会开口。灭口的人,应该快到了。
他转头看向马车前方。洛景修骑马走在最前头,玄色披风在夜风里翻卷。
钟夏夏与他并肩,绯红斗篷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马蹄声敲击石板,哒,哒,哒。
队伍拐进一条窄巷。这是去大理寺的近路,两侧高墙投下厚重阴影。
灯笼光晕只能照亮前方三尺,再远处就是浓稠黑暗。李尚书心跳越来越快,指甲抠得更深。
来了。
他听见风声里夹杂的异响——很轻,像猫踩过屋瓦。不止一处,左右两侧,还有后方。他数了数,至少八个。
“世子……”他喉咙发干,想喊,可声音卡在喉咙里。
洛景修勒住马。他也听见了。手按上腰间剑柄,目光扫过两侧屋檐。
钟夏夏同时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她掀开兜帽,夜风吹起她额前碎发。
“多少人?”她声音很轻。
洛景修没答,只是拔出剑。剑身在月光下泛起冷光,像一泓秋水。他侧身,将钟夏夏护在身后。
“躲好。”
话音未落,箭矢破空!第一支箭从左侧屋檐射来,直指李尚书咽喉。洛景修挥剑格开,箭矢撞在剑身上,火星四溅。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
箭雨倾盆。
“护住囚车!”洛景修厉喝,剑光织成密网,挡下大半箭矢。
可箭太多,太密,有侍卫中箭倒地,惨叫划破夜空。
钟夏夏没躲。她从马鞍旁抽出短弩,上弦,瞄准。箭矢擦过她脸颊,带出一道血痕。她没管,扣动扳机。
弩箭呼啸而出,钉进对面屋檐黑影里。
一声闷哼,有人滚落下来,砸在青石地上,抽搐两下不动了。她继续上弦,动作快得惊人,眼神冷得像冰。
可刺可不止这些。黑衣身影从四面八方跃下,刀光在月光下晃成一片。
他们目标明确——李尚书。三个人扑向囚车,刀尖捅进铁栅栏缝隙。
李尚书惨叫,往后缩,可无处可躲。洛景修一剑劈开拦路的刺客,血溅了他满脸。
他冲向囚车,可更多黑衣人挡在前面。刀剑碰撞声刺耳,火星在黑暗里炸开。
钟夏夏调转弩箭,瞄准。
可距离太近,弩箭容易误伤。她咬牙,抽出袖中短刀,翻身下马。刀刃划开一个刺客喉咙,热血喷了她一口。
“退后!”洛景修回头吼。
她不退,反而往前冲。短刀在她手里翻飞,像活过来一样,专挑要害下手。她没学过正经武功,可这三年来,她请了最好的杀手当教习。
用钱堆出来的杀人技,足够实用。
一个刺客从背后扑向她,刀尖直刺后心。洛景修瞳孔骤缩,身体比脑子快——他扑过去,将她狠狠撞开。
刀锋刺进他左肩,穿透皮肉,从背后透出半寸。
时间仿佛静止。
钟夏夏摔在地上,抬头看见他挡在她身前,那柄刀还插在他肩上。血顺着刀柄往下淌,滴在她手背上,温热粘腻。
她脑子嗡一声,空白了。洛景修没倒。他反手抓住刺客手腕,狠狠一拧。
骨骼碎裂声清脆,刺客惨叫松手。洛景修拔出肩上刀,反手捅进对方心口。
动作一气呵成,像感觉不到疼。可血涌得更凶。
“洛景修!”钟夏夏爬起来,声音发颤。
“没事。”他咬牙,将刀扔在地上,继续挥剑。可动作慢了,剑招也乱了。
血浸透他半边身子,玄色衣袍看不出颜色,可血腥味浓得呛人。
刺客看出他重伤,攻势更猛。
三把刀同时劈来,洛景修格开两把,第三把划破他手臂。
他踉跄后退,撞在囚车上,铁栅栏硌得脊背生疼。
钟夏夏眼睛红了。她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冲过去挡在他前面。
刀刃劈砍毫无章法,全凭一股疯劲。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能死。
这个刚才为她挡刀的男人,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这个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什么的人。
不能死。
“滚开!”她嘶吼,刀刃捅进一个刺客腹部,用力一绞。刺客瞪大眼,软软倒下。她拔出刀,血溅了她满脸。
洛景修看着她。月光下,她浑身浴血,脸颊那道箭伤还在渗血,可眼神凶狠得像头狼。她挡在他前面,瘦小身影此刻却像堵墙。
他喉咙发紧。“钟夏夏……”他想说什么。
“闭嘴!”她头也不回,“不想死就省点力气!”
又两个刺客扑来。钟夏夏挥刀迎上,刀刃相撞震得她虎口发麻。她咬牙硬扛,可力气终究不如男人,被逼得步步后退。
眼看刀尖要刺进她胸口——洛景修忽然从她身后伸出手,握住她握刀的手。
他掌心滚烫,带着血黏腻。他带着她手腕一转,刀锋划出诡异弧度,抹过刺客脖颈。血喷出来,烫得她手背一颤。
“这样用。”他声音贴着她耳畔,气息粗重,“手腕发力,不是蛮力。”
钟夏夏心脏狂跳。
他还在流血,体温高得吓人,可握着她的手稳得像铁钳。他带着她又杀两人,刀光翻飞间,她看清了他眼底那簇火——
还没灭。“背靠背。”他说。
她懂了。转身,背脊贴上他脊背。他受伤的左肩在她右侧,血腥味扑面而来。可这点接触,却让她忽然安定下来。
像孤舟找到锚。刺客还剩四个。他们交换眼神,同时扑上。
洛景修迎向正面两人,钟夏夏挡住侧面。刀剑碰撞声密集如雨,火星在黑暗里炸开一片。
钟夏夏渐渐找到节奏。不再硬拼,而是利用灵活闪避,专攻下盘。
她个子小,动作快,在刀光里穿梭像条鱼。一个刺客被她绊倒,她补刀,刀刃扎进心口。
还剩三个。洛景修那边解决了一个,自己又添两道伤口。
他喘着粗气,剑尖杵地才站稳。血从他身上各处往下淌,在脚边积成一小滩。钟夏夏眼眶发热。
她握紧刀,冲向最后两个刺客。疯了似地劈砍,完全不管防守。
一个刺客被她砍中肩膀,另一个抓住机会,刀尖刺向她肋下——
洛景修扑过来。他用身体挡住那一刀。
刀锋刺进他右腹,穿破皮肉的声音闷钝。他闷哼一声,反手一剑捅穿对方咽喉。
刺客瞪着眼倒下,刀还插在他腹间。最后一个刺客见状,转身想逃。
钟夏夏追上去,从背后一刀捅穿他脊背。刺客扑倒在地,抽搐几下,不动了。死寂。
巷子里只剩喘息声,还有血滴在地上的滴答声。灯笼碎了大半,只剩两盏还亮着,光晕摇晃,照着满地尸体。
钟夏夏转身。洛景修还站着,可身形晃了晃。
他腹部插着刀,肩上伤口还在流血,脸色白得像纸。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咳出一口血。
“别动!”钟夏夏冲过去扶住他。
他太重,她撑不住,两人一起跪倒在地。
她手忙脚乱撕开他衣襟,看见腹间那柄刀,刀身没入大半,只剩刀柄在外。血汩汩往外涌。
“别拔……”洛景修抓住她手腕,声音嘶哑,“拔了死更快……”
“那怎么办?”钟夏夏声音发颤。
“找……找大夫……”他眼皮开始发沉,身体重量压向她。
钟夏夏咬牙,撕下自己衣摆,用力按住他伤口。可血根本止不住,很快浸透布料。她手在抖,浑身都在抖。
“来人!”她嘶喊,“快来人!”
还活着的侍卫踉跄跑来,看见洛景修惨状,脸色都变了。有人解下披风铺在地上,七手八脚将他放平。
“去请大夫!最近的医馆!”钟夏夏厉声,“快!”
两个侍卫飞奔而去。钟夏夏跪在洛景修身边,双手死死按住他伤口。
血从她指缝往外渗,温热粘腻,像他正在流逝的生命。
“洛景修,”她声音发哽,“你别睡。”
洛景修半睁着眼,月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他惨白脸色。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涣散,可还是聚焦在她脸上。
“你……”他开口,声音微弱,“受伤了……”
都这时候了,还管她受不受伤?钟夏夏眼泪掉下来,砸在他脸上。她慌忙擦掉,可越擦越多。
“我没事,”她哽咽,“你撑住,大夫马上来……”
“钟夏夏……”他唤她名字,很轻,像叹息。
“嗯。”
“刚才……”他喘了口气,“为什么……挡在我前面?”
为什么?钟夏夏愣住。是啊,为什么?明明可以躲,可以逃,为什么要冲上去挡刀?为什么要拼了命护着他?
“不知道。”她听见自己说,“脑子一热,就冲上去了。”
洛景修扯了扯嘴角,想笑,可牵动伤口,疼得皱眉。
“傻子……”他说。
“你才是傻子!”钟夏夏眼泪掉得更凶,“谁让你替我挡刀的?谁让你扑过来的?你自己伤成什么样了不知道吗!”
她吼得凶,可手按得更紧。血好像流得慢了点。
洛景修看着她,月光在她脸上镀了层银边,眼泪亮晶晶的,像碎钻。
她脸上有血,有泪,还有那道箭伤,狼狈得要命。
可他觉得,她从没这么好看过。“钟夏夏……”他又唤。
“闭嘴!”她凶他,“省点力气!”他却笑了。很淡的笑,像初雪融化第一滴水。
“要是……”他声音越来越低,“要是这次……我没死……”
“没有要事!”钟夏夏打断他,“你不会死!我不准你死!”
霸道,不讲理。可洛景修心里那点冰凉,忽然就暖了。他看着她,眼神温柔下来,像化开的冰。
“好……”他说,“不死……”话音落下,他闭上眼。
“洛景修!”钟夏夏慌了,去探他鼻息。还有气,只是昏过去了。她松口气,眼泪却掉得更凶。
她跪在血泊里,抱着他,像抱住全世界最后一点暖意。
夜风吹过巷子,带着血腥味,还有远处传来的犬吠。时间变得漫长。
每一息都像一年。她按着他伤口,感觉他体温在流失,感觉他呼吸越来越微弱。她开始说话,语无伦次。
“你别睡,大夫马上来。”
“等你好了,我请你喝酒,最好的梨花白。”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
“所以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这些话跟谁说去……”她说着,哭着,像个疯子。
侍卫们远远站着,没人敢上前。他们看着世子妃跪在血泊里,抱着世子,又哭又说,那画面凄厉得让人心惊。
终于,脚步声传来。大夫提着药箱气喘吁吁跑来,看见满地尸体和血泊里的两人,腿一软。钟夏夏抬头,眼睛血红。
“救他。”她说,“救不活,我让你陪葬。”
声音很平,却冷得像冰。大夫哆嗦着上前,检查伤口,脸色越来越白。
“这、这伤太重……刀不能拔,一拔血就止不住……得、得先止血……”
“那就止!”钟夏夏厉声。
大夫打开药箱,取出金疮药、纱布、还有针线。他先处理肩上伤口,撒药,包扎。可腹间那把刀……
“这刀……”大夫手在抖,“得回医馆才能取。这里条件太差,取出来怕是……”
“那就回医馆!”钟夏夏站起身,腿麻得晃了晃。她看向侍卫,“找担架,轻点抬。”
侍卫们找来门板,小心翼翼将洛景修抬上去。钟夏夏寸步不离跟着,手还按着他伤口。
血已经浸透她整只手,黏腻温热。一行人匆匆赶往医馆。
夜色浓稠,灯笼光晕在青石路上摇晃。钟夏夏盯着洛景修苍白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绝对不能。
医馆里灯火通明。洛景修被抬进内室,大夫洗净手,准备取刀。
钟夏夏站在屏风外,听着里面动静。刀拔出来的声音闷钝,然后是止血、缝合、上药。
她指甲掐进掌心,掐出血痕。
竹青赶来时,看见她满身血污站在那儿,像尊石像。
“世子妃……”竹青眼圈红了,递上干净帕子。
钟夏夏没接。她盯着屏风上人影晃动,听着大夫低声交代什么,听着洛景
修微弱呻吟。每一丝声音都牵着她神经,绷得紧紧的。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走出来。他满头大汗,脸色疲惫。
“刀取出来了,血止住了。”他说,“可失血太多,伤口太深……接下来三天是关键。若熬过去烧,就能活。若熬不过……”
他没说完,可意思明白。钟夏夏闭了闭眼。
“用什么药,你尽管开。”她声音沙哑,“人参、灵芝、雪莲——只要有用,我都找来。”
“是。”大夫躬身,“另外……世子肩伤也裂了,需要重新处理。”
“我来。”钟夏夏走进内室。
洛景修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他上身赤裸,肩上缠着绷带,腹间也缠着厚厚的纱布,渗出血迹。
她拧了热帕子,轻轻擦去他脸上血污。
动作很柔,像对待易碎瓷器。擦到他唇边时,他无意识抿了抿唇,眉头皱起,像在忍疼。钟夏夏指尖颤了颤。
她想起他扑过来挡刀那瞬间,想起他握着她手教她用刀,想起他背靠背时那份安稳。原来有些东西,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生根。
只是她不肯承认。现在,她承认了。她怕他死。怕得要命。
“洛景修,”她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得活下来。你欠我一条命,得还。”船上的人没反应。
她握住他手,掌心滚烫。她将自己冰凉的手贴上去,试图给他降温。可这点凉意,杯水车薪。
竹青端来汤药。钟夏夏接过,一勺勺喂他。药汁从他嘴角溢出,她耐心擦掉,继续喂。
一碗药喂了半个时辰,她胳膊酸得发抖,可没停。喂完药,她坐在床边,握着他手。
窗外天色渐亮,晨曦刺破夜幕。医馆外传来早市喧闹,新的一天开始了。可这间屋子里,时间仿佛凝固。
钟夏夏盯着他脸,一宿没合眼。她想起很多事。
想起三年前大婚夜,他掀开盖头时那张冷硬脸。
想起这三年里,那些沉默对视,那些擦肩而过。
想起昨日金殿上,他跪得笔直的背影。
还有今夜巷子里,他扑过来挡刀那瞬间。
原来有些人,早已刻进生命里。只是她太迟钝,现在才发现。
晨光从窗棂漏进来,洒在洛景修脸上。他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眼神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
看见钟夏夏,他愣了愣。“你……”声音哑得厉害。
“别说话。”钟夏夏俯身,“疼吗?”
洛景修摇头,又点头。他想笑,可扯到伤口,疼得皱眉。
钟夏夏眼眶又热了。
她低头,额头抵在他没受伤的那侧肩膀。这个姿势很别扭,可她不想动。她嗅到他身上药味,血味,还有独属于他的气息。
“洛景修,”她闷声说,“下次别这样了。”
“哪样?”他声音微弱。
“别替我挡刀。”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你的命,比我的值钱。”
洛景修看着她,眼神柔软。“胡说。”他说,“在我这儿,你的命最值钱。”
钟夏夏心脏像被什么攥住,酸涩涌上来。她咬唇,忍住眼泪。
“傻子。”
“彼此彼此。”两人对视,空气忽然安静。
晨曦越来越亮,照亮屋里每一寸角落。外头喧闹声越来越响,可这间屋子像被隔绝开来,只剩他们两人。
还有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血与死里,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