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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像柄淬了火的薄刃,刺透窗纸,精准劈开案几上并排放置的金印与兵符。

金印棱角割裂光线,兵符兽纹吞吃阴影,两者之间那点空隙,此刻却填满另一种温度——她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指尖微凉,力道坚决。

“我们的棋局,”钟夏夏侧脸映着光,唇角弧度锐利,“这才开始。”

她声音很轻,落在洛景修耳中却像战鼓擂响昨夜盟誓。

他目光从交叠双手移到她脸上,一夜未眠让那双杏眼下泛起淡青,可瞳仁里烧着火,亮得惊人。

他反手将她手指扣进掌心,触到昨夜她咬破指尖结的那点薄痂。

“第一步,”洛景修拇指摩挲过那处细微凸起,“该清一清府里了。”

话音落下瞬间,院外传来急促脚步。管事嬷嬷隔着门帘声音发颤:“世子,世子妃……宫里来人了,传您二位即刻入宫。”

空气骤然收紧。

钟夏夏没抽手,反而将他握得更紧。她抬眼,与他交换一个眼神——没有惊慌,只有预料之中冷意。昨夜他们掀翻棋盘,今日棋手自然要来敲打棋子。

“更衣。”她吐出两字,声音平稳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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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漫长,青石板被晨露沁得湿黑。

引路太监脚步快而轻,像飘在雾里鬼影。钟夏夏走得不疾不徐,绯红宫装裙摆扫过石缝里青苔,留下极淡水痕。洛景修身侧半步,玄色蟒袍衬得他肩线硬朗,昨夜为她挡箭伤处用绷带勒紧,动作间仍有细微滞涩。

“疼就慢些。”她没看他,声音压得只两人能听见。

洛景修脚步未停:“不及你昨夜咬那口疼。”

钟夏夏指尖蜷了蜷。

穿过第三道宫门时,她忽然放缓脚步。前方引路太监背影在廊柱间时隐时现,两侧高墙投下厚重阴影。她侧过头,用气音问:“猜猜今天唱哪出?”

“抚慰,试探,再划条新界线。”洛景修视线扫过墙角一闪而逝衣角,“或许还会塞点‘补偿’。”

“补偿?”钟夏夏轻笑,“是毒饵吧。”

“那便一起吃。”他声音低而稳,“看谁先毒死谁。”

对话间已至御书房外。太监尖声通传,朱红殿门沉重推开,里头熏香混着墨味扑面而来。皇帝没坐龙椅,而是站在窗前,背对他们,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珠。

“来了?”声音听不出喜怒。

两人跪拜。膝盖触地瞬间,钟夏夏看见皇帝脚边金砖上,有块新鲜墨渍——方才有人在这里急急写过什么,又仓皇抹去。

“昨夜之事,”皇帝转过身,目光先落在洛景修肩上,“朕已知晓。委屈你了。”

洛景修垂首:“臣不敢。”

“不敢?”皇帝走近两步,龙纹靴尖停在洛景修眼前一寸,“朕看你敢得很。通敌重罪,说翻就翻,满朝文武被你夫妻二人当猴耍。”

话音陡然转厉。

钟夏夏脊背绷直,却听见洛景修声音依旧平稳:“臣惶恐。此案能水落石出,全赖陛下明察秋毫,夏夏……不过侥幸寻得线索。”

“侥幸?”皇帝视线转向钟夏夏,那目光像针,刺透她层层衣饰,“钟氏,你告诉朕,你那商会暗桩遍布六部,也是侥幸?”

殿内死寂一瞬。

钟夏夏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惶恐:“陛下明鉴。妾身那些营生,不过为贴补家用。此次能寻得证据,实因歹人行事不密,妾身商队恰巧截获异常货单……不敢居功。”

“恰巧。”皇帝重复这两字,忽然笑了。

笑声很冷。

他走回案后坐下,木珠搁在奏折堆上:“罢了。你二人既立大功,朕不能不赏。”他抬手,身后大太监捧出两卷明黄圣旨。

“洛景修晋兵部右侍郎,即日上任。”

“钟氏赐一品诰命,享双俸。”

赏赐砸下来,却像枷锁。兵部右侍郎是个实权缺,可现任尚书正是昨日被扯下马那位同党。一品诰命风光无限,却也意味她此后一举一动皆在礼法放大镜下。

“臣\/妾身,谢陛下隆恩。”

磕头谢恩时,钟夏夏指甲掐进掌心。她看见洛景修侧脸线条绷得像刀。

皇帝满意颔首,却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北境近来不稳,鞑靼部落异动频繁。景修既入兵部,此事便交由你统筹——三月内,给朕一个平定方略。”

三月。北境千里之遥,情报往来尚且不足,谈何制定方略?

这分明是催命符。

洛景修叩首:“臣,领旨。”

“至于钟氏,”皇帝目光再次落回她身上,“你既善于经营,朕便再交你一桩差事。宫中明年采买需重新招标,你牵头做个章程——要省银钱,也要体面,更不许出半分差错。”

内宫采买是油水最深,也是漩涡最急处。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双手等着拽人下水。

钟夏夏盈盈拜下:“妾身定当竭尽所能。”

走出御书房时,日头已升得老高。阳光刺眼,钟夏夏眯了眯眼,袖中手指一根根松开,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血痕。

“他这是,”她声音压得极低,“要把我们架在火上烤。”

洛景修走在她身侧半步,玄色衣袖拂过她手背:“那就烤。看谁先化成灰。”

宫道尽头,已有兵部属官等候。是个面生中年文士,见洛景修便躬身:“下官兵部主事赵衡,奉尚书大人之命,迎侍郎上任。”

态度恭敬,眼神却飘忽。

钟夏夏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洛景修。她抬手,替他理了理其实并不乱衣襟。这个动作很慢,指尖擦过他喉结下方绷带边缘。

“早些回府。”她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那赵衡听清,“你肩上伤需换药。”

洛景修握住她手腕,拇指在她脉搏处用力按了一下:“你也是,莫累着。”

两人目光相撞,所有未言之意在空气里噼啪作响——小心,试探,别信任何人,等我回来。

松开手,钟夏夏转身朝宫外马车走去。裙摆扬起弧度绝绝。

洛景修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宫门拐角,才转身对赵衡道:“走吧。”

声音已冷得像淬过冰。马车轱辘碾过石板路。钟夏夏靠在车壁,闭着眼。

脑海里飞速闪过御书房每个细节——皇帝捻动木珠频率,墨渍形状,大太监捧圣旨时手指颤抖。

无数碎片拼凑,指向同一个结论:昨夜他们赢得太漂亮,漂亮到让执棋者感到了威胁。

所以今日这些“赏赐”,是安抚,更是束缚。

“世子妃,”车外传来心腹丫鬟竹青声音,“咱们回府还是……”

“去西市。”钟夏夏睁开眼,“挑几间铺子看看。”

竹青迟疑:“您现在身份,去那等嘈杂之地,恐惹闲话……”

“闲话?”钟夏夏挑起车帘,阳光刺进她瞳孔,“从今日起,我做什么都是闲话。既如此,不如让他们说个够。”

马车拐向西市。喧闹声浪扑面而来。

叫卖声、讨价声、车马声、孩童嬉笑声混作一团,空气里飘着香料、油脂、汗水和劣质胭脂味道。

钟夏夏戴好帷帽下车,素色衣裙在五颜六色市井中格外扎眼。

她缓步走过布庄、米铺、铁器行,最后停在一间门脸不大药材铺前。铺子招牌旧了,“回春堂”三字漆色斑驳。

里头掌柜正低头拨算盘,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钟夏夏瞬间,手指僵住。

“客官要抓什么药?”声音干涩。

钟夏夏摘下半边帷帽,露出脸。掌柜瞳孔骤缩,手中算盘“哗啦”摔在柜台上。

“看来认识我。”她指尖划过柜台表面,抹起一层薄灰,“生意这么清淡?”

掌柜扑通跪下:“世子妃恕罪!小人、小人不知您会来……”

“起来。”钟夏夏绕过柜台,径直走进后堂。竹青守在门口,挡住好奇张望行人。

后堂狭窄,药香浓郁。靠墙木架上堆满药材抽屉,墙角矮几上摆着煎药炉子,炉火已冷,药渣凝固在罐底。

钟夏夏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着跪在面前掌柜。

“刘掌柜,三年前你儿子赌债,是谁填的窟窿?”

掌柜额头抵地:“是、是世子妃大恩……”

“去年你老母重病,请不动大夫,是谁派了太医去?”

“也是世子妃……”

“那今日,”钟夏夏身体前倾,声音压成一线,“我且问你——昨日兵部李大人被抓前,可曾派人来你这儿取过药?”

空气凝固。掌柜肩膀开始发抖。他抬头,脸色惨白如纸:“世子妃,小人、小人不敢说……”

“不敢说?”钟夏夏笑了。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轻轻抖开,上面是密密麻麻账目,“那你告诉我,上月你进货清单里,那五十斤西域罂粟壳——卖给谁了?”

纸张飘落,正落在掌柜眼前。他盯着那行字,像被抽了骨头,瘫软在地。

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李、李大人府上管事来取的……说、说是府里老夫人失眠,需做安神药……”

“安神药用到五十斤罂粟壳?”钟夏夏指尖敲击椅子扶手,哒,哒,哒,每一声都像敲在掌柜心尖,“刘掌柜,你也是老行家了,这话你自己信吗?”

掌柜开始磕头,额头撞地砰砰响:“小人糊涂!小人贪财!可小人真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只、只听说……听说那些药最后没进李府,而是、而是运出了城……”

“运往何处?”

“小人不知!只隐约听见押车人提过一句……说北边客人催得急。”北边。

钟夏夏眼神骤然冷冽。她站起身,帷帽重新戴好:“今日我问话,若有第三人知道——”她顿了顿,俯身,声音轻得像耳语,“你儿子欠的新赌债,可没人再救了。”

走出回春堂时,阳光刺得她眯起眼。市井喧哗依旧,可落在耳里全成了背景杂音。

她脑海里只翻腾那两字:北边,北边,北边。

鞑靼。兵部。罂粟壳。一条隐线缓缓浮出水面。

“竹青,”她踏上车辕,“回府后,让暗桩去查三件事。第一,近半年所有出关商队货单,重点查药材、铁器、盐。第二,兵部近年来所有涉及北境军备调拨记录,哪怕只字片纸。第三——”她钻进车厢,帘子落下瞬间,声音淬了冰,“查李尚书所有姻亲故旧,谁家族里,有子弟在边军任职。”马车启动。

钟夏夏靠在车壁,摘下帷帽。指尖冰凉,她拢进袖中,触到今早洛景修握过那处皮肤。

残留温度早已消散,可触感还在。同盟同心。

原来这四个字,真要用血肉去填。兵部衙门森严。

洛景修踏入正堂时,所有目光聚拢而来——探究、审视、戒备、嘲讽。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右侍郎那张紫檀木公案。

案上已堆满卷宗,最上头一份摊开着,墨迹未干,是北境布防图。

“侍郎大人,”方才引路赵衡跟进来,脸上堆笑,“这些是尚书大人交代,需您尽快熟悉公务。尤其这北境防务,陛下催得急……”

洛景修没坐。他拿起那份布防图,扫过一眼,忽然问:“这图谁绘的?”

赵衡一愣:“是、是职方司主事张焕所绘。”

“叫他来。”

“现在?”

“现在。”

赵衡脸色变了变,躬身退出去。堂内其他官员交换眼神,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漫开。

洛景修置若罔闻,他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

窗外是兵部后院,几株老槐树枝叶枯黄,树下石凳空着,凳面积了层薄灰。

他想起今早钟夏夏理他衣襟时,指尖温度。想起昨夜烛光下,她咬破指尖,将血按进他掌心那瞬刺痛。

同盟不是花前月下。是刀尖舔血,是烈火烹油,是明知前方有坑,还得并肩往里跳。

脚步声传来。一个三十出头文官快步走进,官袍下摆沾了墨点,脸上带着惶恐:“下官张焕,参见侍郎大人。”

洛景修转身,将布防图掷在案上:“这图,你何时绘的?”

“回大人,三、三日前。”

“依据什么?”

“依据历年边报,还有、还有前线将领呈报……”

“哪个将领?”洛景修打断他,“报来听听。”

张焕额头渗出冷汗:“是、是镇北将军王贲麾下参将所报……”

“王贲。”洛景修重复这名字,忽然笑了。他走到张焕面前,两人距离近得能看见对方瞳孔里自己倒影:“张主事,你可知王贲将军上月已因渎职被押解回京?他麾下参将,此刻正在诏狱里——要不要我带你进去问问,他何时给你呈报了军情?”

死寂。堂内所有呼吸声都停了。

张焕腿一软,跪倒在地:“大人恕罪!下官、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这图、这图是尚书大人交代必须这么绘!说、说陛下要看北境安稳……”

“安稳?”洛景修弯腰,捡起那张图,慢慢撕成两半,“用虚假布防图安慰陛下,张主事,你这是欺君之罪。”

纸张撕裂声刺耳。张焕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洛景修直起身,目光扫过堂内每个官员:“今日起,北境所有军务,重新核查。我要真实布防,真实兵力,真实粮草储备——谁敢再拿虚报糊弄,”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砸进人心,“我让他去诏狱陪王参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后堂。紫檀木公案上,撕毁图纸飘落地面,像两片苍白尸骸。

赵衡追上来,声音发颤:“侍郎大人,这、这恐怕不妥……尚书大人那边……”

“尚书那边,”洛景修脚步未停,“我自会去说。你现在该做的,是去把真实卷宗调出来——半个时辰后,我要在值房看到。”

“半个时辰?这、这来不及……”

“那就抓紧。”

洛景修推开值房门。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书架,窗边摆着盆枯死兰花。

他走到桌后坐下,肩伤扯痛让他眉心蹙了蹙,却很快松开。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世子妃金印,搁在案头。

金印旁,是从府里带来兵符——昨夜钟夏夏交给他的,说她用不上,不如放在该放地方。

两样东西并排放着,在昏暗值房里泛着幽微冷光。

窗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官吏们抱着卷宗来回奔跑,压低交谈声里透着慌乱。

洛景修听着这些声音,手指无意识摩挲金印棱角。

他知道,从踏入兵部这刻起,战争已经打响。

不是战场明刀明枪,而是暗室里不见血厮杀。

每一步都是陷阱,每句话都是试探,每个笑脸背后都可能藏着刀。

可他忽然不那么累了。因为知道这深宫高墙外,有个人也在同样战场搏杀。他们背对背,守着彼此死角。

值房门被敲响,赵衡声音传来:“侍郎大人,卷宗调来了……”

“进。”

洛景修收回手,金印与兵符在案头静静依偎。他翻开第一本卷宗,墨字扑入眼帘时,眼神已冷彻如刀。

窗外日头西斜,光线斜射进来,恰好照亮两枚信物交叠边缘。

像某种无声誓约。掌灯时分,世子府书房。

钟夏夏面前摊开数十张货单、账目、密报。烛火跳跃,在她眼底投下明明灭灭影子。

竹青轻手轻脚进来换茶,看见她揉着太阳穴,忍不住道:“世子妃,歇会儿吧,您看了一整天了……”

“他还没回?”钟夏夏没抬头。

“刚传话回来,说兵部事务繁冗,让您先歇息,不必等。”

钟夏夏笔尖顿了顿,在纸上洇开一团墨。她盯着那团墨渍,忽然问:“竹青,你说人为什么要成亲?”

竹青愣住:“这……自然是寻个依靠,白头偕老……”

“依靠?”钟夏夏笑了,笑意未达眼底,“我如今嫁的人,自己就在刀山火海里。我非但不能靠他,还得替他盯着背后冷箭——你说这是依靠,还是负累?”

竹青答不上来。

钟夏夏也不指望她答。她丢开笔,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浓稠,院中灯笼在风里摇晃,光影在地上拖出长长鬼影。

她想起白日回春堂掌柜那惊恐眼神,想起北境、罂粟壳、李尚书……无数碎片在脑海里旋转,却始终拼不出完整图案。

缺少关键一块。而那关键一块,或许正在某人肩伤疼痛里,在兵部卷宗灰尘中,在皇帝那串捻动木珠里。

“世子妃,”门外传来侍卫声音,“有客递帖子。”

“谁?”

“对方不肯说姓名,只让递上这个。”

侍卫呈进来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着蟠螭纹,玉质温润,可边缘有道细微裂痕——像是曾被狠狠摔过,又精心粘合。钟夏夏瞳孔骤缩。

这玉佩她认得。三年前,她亲手将它摔在一个人面前,说从此恩断义绝。

“人在哪儿?”

“侧门巷子里马车中。”

钟夏夏抓起披风:“我出去一趟。若世子回来问,就说我睡了。”

“世子妃!这太危险……”

“危险?”钟夏夏系好披风带子,回头看了竹青一眼,烛光在她侧脸勾出锋利轮廓,“从今往后,我们日子——哪天不危险?”她推门走进夜色。

侧门外小巷幽深,一辆青篷马车静默停着。车帘垂着,看不清里头。钟夏夏走近时,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脸。

是个女人。年约四十,容貌寻常,可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鹰。

“三年不见,”女人声音沙哑,“你胆子倒是更大了。”

钟夏夏钻进马车,帘子落下。车内狭小,只点一盏油灯,光线昏黄。她与女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方小几。

“姑姑冒险来找我,”钟夏夏语气平静,“不只是叙旧吧。”

被唤姑姑女人笑了,笑声干涩:“叙旧?我们之间还有旧可叙吗?三年前你摔玉佩那刻,不就说了,此生不再见钟家人。”

“那姑姑今日为何来?”

“因为你要死了。”女人直视她眼睛,“钟夏夏,你以为昨夜赢了一局,就能高枕无忧?皇帝今日赏你那诰命,是裹了蜜糖砒霜。内宫采买这差事,多少人盯着?你接上手那刻,就已经站在悬崖边——背后无数双手等着推你下去。”

钟夏夏指尖冰凉,面上却不动声色:“姑姑是来提醒我?”

“我是来告诉你,”女人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推到她面前,“推你那些人里,有我们钟家。”

纸上写着一个名字,一个官职,还有一串银钱数目。

钟夏夏盯着那名字,呼吸有瞬间停滞。那是她二叔,父亲嫡亲弟弟,如今在户部任职,掌着江南漕运——也是内宫采买最大供货商之一。

“为什么?”她声音发紧。

“为什么?”女人像听到笑话,“因为你挡路了。钟夏夏,你嫁进王府那日,家里就当你死了。可你偏不死,偏要折腾,偏要爬得越来越高——高到让人害怕。怕你想起旧怨,怕你报复,怕你夺走本该属于钟家子弟的东西。”

油灯噼啪炸了个火花。

光影在女人脸上跳动,那张平凡脸孔此刻显得狰狞:“你父亲当年怎么死的,你真忘了?你真以为,那是意外?”

钟夏夏手在袖中攥紧,指甲刺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姑姑今日来,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当然不是。”女人身体前倾,油灯将她影子投在车壁上,放大成怪物,“我给你两条路。

第一,接掌内宫采买后,将江南丝绸、茶叶、瓷器三成份额,划给钟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家里保你在宫里平安。”

“第二呢?”

“第二,”女人笑了,“你就等着。看是你先查出你父亲死因,还是钟家先让你‘意外’暴毙——就像你父亲那样。”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外头传来更夫梆子声,笃,笃,笃,像敲在人心上。

良久,钟夏夏伸出手,拿起那张纸。她仔细折好,收进怀里。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姑姑,”她抬起眼,瞳仁里映着跳跃灯焰,“三年前我摔玉佩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女人皱眉。

“我说,”钟夏夏一字一顿,“钟家于我,已是陌路。从今往后,我荣辱生死,与尔等无关。”

“那你今日……”

“今日我来,只是想确认一件事。”钟夏夏打断她,“确认你们,果然还是这般——令人作呕。”

她推开车门,夜风灌进来,吹散车内窒闷。

下车前,她回头,看了女人最后一眼:“告诉二叔,江南那三成份额,我给他留着。不过不是划给钟家——是留给他将来在诏狱里,打点狱卒用。”

说完,她跳下马车,头也不回走向府门。

马车里,女人盯着她背影消失在灯笼光晕里,脸色铁青。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疯子……跟她爹一样,都是疯子!”

钟夏夏回到书房时,烛火已将尽。她没点新烛,就着残余光亮走到案前。

怀里那张纸烫得像烙铁,她抽出来,展开,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火折子,凑近纸角。

火焰窜起,吞噬墨字,吞噬银钱数目,吞噬血缘最后一点温情。灰烬飘落案头时,门被推开。

洛景修站在门口,肩头披着夜露,玄色官袍下摆沾了灰尘。他看见她在烧东西,没问,只反手关上门。

“怎么还没睡?”他声音带着疲惫。

“等你。”钟夏夏拨了拨灰烬,抬头看他,“兵部如何?”

“一堆烂账。”洛景修走到她对面坐下,自己倒茶,水已凉透,他一口饮尽,“北境布防图是假的,粮草记录对不上,军械数目差了三成——这还只是今天翻出来冰山一角。”

钟夏夏笑了:“巧了。我这边也是——内宫采买账目,十年间虚报价格两成,以次充好货品价值超过百万两。而最大供货商,是我二叔。”

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同样冷意。

“你打算怎么办?”洛景修问。

“怎么办?”钟夏夏从灰烬里捡出一片未燃尽纸屑,在指尖捻成粉末,“当然是一笔一笔,算清楚。”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浓得化不开,可东方天际已泛起一线鱼肚白。

新一天就要来了,带着更多明枪暗箭,更多陷阱算计。

可她忽然不害怕了。“洛景修。”她背对他,声音很轻。

“嗯?”

“你说同盟同心——这同心,包括共享仇人名单吗?”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声。洛景修走到她身后,没碰她,只是并肩望向窗外那片即将破晓天色。

“你说呢?”他反问。

钟夏夏侧过脸。晨光勾勒出他下颌锋利线条,肩伤处绷带在官袍下微微隆起。

她想起昨夜他掌心温度,想起血珠按进皮肤那瞬刺痛,想起今早分别时那句“看谁先化成灰”。原来有些东西,真不必说出口。

“那好。”她转回头,望向东方那线愈发明亮的光,“从今天起,你的仇人,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

洛景修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十指相扣,掌心贴合处,昨夜她咬破那处伤口结痂,蹭过他皮肤粗糙纹路。

疼。却真实。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进书房,恰好落在案头并排放置的金印与兵符上。

金属边缘反射冷光,可光影交错处,竟生出几分奇异的暖意。

漫长一夜终于过去。而他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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