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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卑斯山麓的初春,寒冬的余威仍盘踞在背阴的山坡与峰顶,积雪固执地反射着冷冽的天光。但在杨家庄园所在的山谷,南风已经带来了些许暖意,溪流变得活跃,冲刷着岸边的残冰。泥土的气息开始弥漫,预示着春耕的临近。

在庄园主体建筑群下游,一处僻静溪湾旁,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工棚。四周清理出大片空地,光秃秃的地皮隔绝了草木,这是特意留出的防火带。工棚入口处,一块粗糙的木牌格外醒目,上面用墨汁写着两种文字——方正的汉字与曲折的拉丁文,传递着同样的警告:“危险!严禁火源!”

棚内,杨亮和他的父亲杨建国正忙碌着。两人都穿着厚实的鞣皮围裙,脸上罩着用湿麻布缝制的面罩,眼睛上则戴着用透明牛角片精心磨制的护目镜。每一次动作都缓慢而刻意,仿佛在对待沉睡的毒蛇。称量硝石、硫磺、木炭粉末时,使用的是特制的铜秤,毫厘必较。混合搅拌时,用的是光滑的木铲,极力避免任何可能的摩擦和撞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混合气味,既有矿物的尖锐,又有草木的焦糊。

成功配制出能燃烧爆炸的粉末,仅仅是开端。如何让它威力更大、更稳定、如何安全储存、如何有效使用,无数难题接踵而至。

杨亮小心地放下木铲,走到一旁搁在木箱上的平板电脑前——这来自旧时代的遗物,是他们最珍贵的知识库。他用手指划动着屏幕,眉头微蹙。“资料上说,掺入蛋清再晾干研磨,能让威力提升……但更关键的是后续的颗粒化和压实工艺。我们需要弄出合适的家伙事来造粒。”

杨建国正在检查一个陶罐的密封性,头也不抬地回应,声音透过湿布显得有些沉闷:“威力的事,可以缓一步。眼下最要紧的是安稳。必须造出妥帖的容器,要能防潮,经得起颠簸。原料和成品,最好分开存放,隔得远些。”他放下陶罐,看向儿子,“这东西,性子太烈,容不得半点马虎。”

就在这时,山谷外传来隐约的钟声。那是召集劳作的信号。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春耕的时候到了。

山谷里的最后一点积雪彻底融尽,汇入欢腾的阿勒河支流,河水涨了起来,浸润着两岸的土地。黑褐色的泥土变得柔软而肥沃,等待着播种。

然而,今年的春耕与往年不同。庄园里的人口添了,但能下死力气的壮劳力,反而显得有些吃紧。去岁冬天,有两个新生儿呱呱坠地。庄园总人口达到了二十七口,可喜可贺。但其中五名妇女,或因身怀六甲,或因哺乳初生的婴孩,无法再像往常一样承担重体力劳动。杨亮的妻子珊珊也在其中,她刚生下第二个儿子不久,身体还在恢复。新来的萨克森猎人海默的妻子,小腹也已微微隆起,平日只能做些轻省活计。

最让杨家人既欣慰又有些无所适从的,是杨宝璐的成长。这个少年人即将年满十三,个头窜高了不少,眉眼间的稚气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聪慧。在祖父、父亲乃至那位学识渊博的“魏先生”(如果他还算杨家一员的话)的悉心教导下,他不仅早早精通了中文与拉丁文,能熟练进行算术演算,甚至对祖父和父亲时常讨论的那些“格物之理”和“变化之术”也能听懂大半,偶尔还能提出些自己的想法。

他接受的教育与此地所有的孩子都不同。上午,他要跟着学习《语文》和《数学》,课本来自那个平板电脑;下午,他需要参与实际的农活或手工业劳作,熟悉庄园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种技艺;到了晚上,则常常围在祖父身边,听那些蕴含着管理智慧与历史教训的故事和案例。

一天傍晚,杨亮对父亲提起:“宝璐如今已能独自看管水力锻造机了。他还琢磨着改进了风箱的拉杆结构,试了试,鼓风的效果确实强了不少。”

杨建国听着,脸上泛起欣慰的笑意,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化解的忧虑。“按这地方的寻常规矩,他这年岁,已经可以算是半丁,甚至能谈婚论嫁,顶门立户了。可我们……”他顿了顿,“总想着让他再多学些东西,见识更广些,别太早被这世道的重担压住了肩膀。”

这种源于另一个时代的教养观念,与中世纪庄园现实之间的拉锯,在春耕时节变得格外尖锐。庄园迫切需要每一份力量投入土地,而杨家人却希望能为孩子们,尤其是宝璐,保留更多成长的空间和可能。反复权衡之后,他们取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半大的孩子们都需要参与春耕,但分派给他们的多是些相对轻省的工作,比如撒种、施肥、或是驱赶偷食的鸟雀。

春耕首日,天光未亮,庄园所有的成员都已聚集在打谷场上。杨建国站在一个石磨盘上,目光扫过众人。他声音平稳,条理清晰地将任务分派下去:最强壮的男人们负责驱使耕牛犁开沉睡一冬的土地,以及疏通加固灌溉用的水渠;妇女们负责筛选种子、照料苗床;年纪稍长的孩子们则组成了几支小队,负责在田地周边巡逻,用呼喊和投掷土块驱赶试图靠近的鹿群或野猪。

室内也并非无事可做。杨亮的母亲组织起那些无法下地的产妇和孕妇,在通风良好的仓房里处理种子。一些种子要用盐水漂过,汰去瘪粒;一些则需用药草浸泡过的清水冲洗,以防病害;还有少量种子,正经历着所谓的“春化”处理——这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知识,他们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这些看似琐碎的工作,实则关乎着秋收时的碗中餐、仓中粮。

珊珊虽然月子刚过,身体还未完全利索,却也领了一桩紧要事情:记录。她用烧制的细炭条和钉好的粗糙纸册,每天详细记下用工的多寡、种子的耗用、天气的阴晴冷暖。这些记录不单是为了清算当年的收成,更是为来年的农事规划埋下伏笔。

持续多日的繁忙春耕终于告一段落,泥土中已经播下来年的希望。山谷里的声响也从劳作的吆喝与牲畜的嘶鸣,转变为另一种更具冲击力的声音——那是金属的撞击与沉重的轰鸣,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技术力量,正在这偏远的山谷里悄然孕育。

在远离居住区的试验场,一门长度约五尺(约1.5米)的铜质火炮,被牢牢固定在坚实的木制炮架上。炮体呈现出暗沉的金属光泽,表面还带着铸造时留下的细微痕迹,但炮膛内部却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旁边的一个木箱里,整齐地码放着十几枚石弹,每一颗都经过仔细凿削,尽可能与炮膛贴合。

杨亮深吸一口气,再次检查了炮身和炮架的稳固性,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用木制量筒,将预先称量好的火药倒入炮膛。他用长木棍轻轻将火药捅实,动作轻缓得像是怕惊醒它。

“装填完毕。”他低声说,退开一步。

杨建国拿起一枚石弹,双手稳当地托着,缓缓送入炮口,轻轻推到底部。“石弹就位。”他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仿佛声音大些也会引发不可测的危险。

杨亮最后将一根预先准备好的药捻插入炮尾的引火孔,确认牢固。“引信好了。”

所有协助的人都早已退到远处掩体之后。杨亮拿起一支燃烧的火把,再次看了一眼父亲。杨建国面色凝重,微微颔首。杨亮转过身,将火把凑近药捻。

嘶嘶——

药捻被点燃,火星急速地向炮身蔓延而去。

轰!!!

一声巨响猛然炸开,仿佛平地惊雷,猛烈地撞击着山谷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引得远山传来隐隐回音。炮口喷出一大股浓密的黑烟,夹杂着灼热的火焰。一枚石弹呼啸着从烟团中冲出,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狠狠地砸在二百步外预先堆起的土丘上,溅起一大蓬泥土和碎草。

试验场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似乎连风都被吓停了。随即,掩体后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和惊叹。第一次实弹试射,竟能取得如此效果,甚至超出了杨亮自己的预期。他原本以为需要反复调试多次,才能打得这般远,这般准。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种火器——手雷的试制也取得了进展。他们用捶打成的薄铁皮卷成球形,内填火药和尖锐的碎铁片,安上用麻绳裹着火药搓成的简易引信。测试时,这粗糙的铁疙瘩展现了可怕的杀伤,爆炸时碎裂的铁皮四处飞溅,能将十步内的草人扎得千疮百孔。

成功的兴奋情绪稍稍平复后,杨亮找到了父亲。他眼中闪烁着一种炽热的光,语气也带着前所未有的冲动。

“父亲,”他改用了更正式的称呼,“我们原先的计划,或许太过保守了。只想着隐藏、伪装,避人耳目。但有了这东西……”他回手指向试验场方向,“我们或许该更主动些。直接修筑城墙,设立炮台。真若有那么一天,就算有三五百兵马前来,也休想踏进我们的山谷半步!”

两人登上新搭建不久的了望台,从这里可以俯瞰庄园大半的景象。河谷、耕地、屋舍、溪流尽收眼底。杨建国沉默地眺望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加强守备,自然是好事。但眼下我们物料紧缺。铸那一门炮,几乎耗尽了乔治上次带来的铜料。硫磺和硝石的储备,也只够试验和少量制备之用。若要大兴土木,广设炮台,首先得解决原料来源。”

杨亮显然早有思量,立刻接话:“这正是个机会。乔治如今与我们交易,大利所在便是盔甲刀剑,差价越来越大。可他运来的矿石、牲畜,折算下来已快抵不上我们的要价。我们可以让他下次来时,大量运输各种矿石,把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混在长长的清单里。”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我们可以列一个长长的单子,铜矿、锡矿、硫磺矿、硝石,甚至一些看似无用的杂矿,都要他寻觅运来。真真假假,让他无从琢磨我们究竟意在何处。如此,既能得来足够的物料,又可遮掩我们在摆弄火器的秘密。”

“修筑墙垣炮台,非一日之功。”杨建国抚着下巴,眉头依然皱着,“尤其得等乔治下次送来足够的铜料和硫磺。但夏季将至,莱茵河上的水贼海盗又会猖獗起来。恐怕乔治还会像去岁一般,拖延许久方能到来。”

提到这个,杨亮却露出些不一样的神色。“父亲,我前些时日仔细翻查了行车记录仪里存下的历史数据,发现一桩怪事。”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从去年秋收后到现在,莱茵河下游,尤其是我们这段支流附近,关于海盗劫掠的记载明显少了许多。按往年情形,这个时候早该有零星的坏消息传来,但今年却异常平静。似乎……下游出了什么变故,那些水贼没法像以前一样轻易逆流而上来活动了。”

这消息让杨建国颇感意外,但他沉吟片刻,又提出另一个顾虑:“即便如此,乔治那人……若他知晓我们在研制此等骇人火器,会不会反而走漏风声?此物威力太过惊人,一旦传扬出去,只怕觊觎者众,反为我们招来弥天大祸。”

杨建国这次却摇了摇头,他抬手指点着山谷四周:“你看这地势。入口狭窄,两侧皆是陡峭山壁,后方则是绵延无尽的原始老林。将来即便要修建工事,重点也只需放在三处。”他详细解说道,“河谷入口处设一炮台,足以封锁水道;东边那片高地上布置第二门,可以控扼前方平原;西边山腰再置一门,与东边形成掎角之势,交叉火力覆盖。其余方向,不是悬崖便是密林,大军根本无法展开,少量斥候不足为虑。”

“至于乔治,”杨建国继续分析,语气笃定了不少,“你莫非未曾留意?他每次前来,从不带生面孔,身边总是那几位老伙计。这说明,他将我们视作了独家的宝库,一心想着垄断这‘精品武器’的来源。从利害上讲,他绝不会轻易将我们的所在、我们的虚实透露出去。独享其利,远胜过分一杯羹给旁人。”

杨亮闻言,仔细回想,果然如此。乔治每次来访都极为谨慎,船队往往昼伏夜出,交易时更是亲自清点验收,从不让手下经手核心货物。这种出于自身利益考虑的谨慎,无形中也成了保护杨家秘密的一道屏障。

“如此说来,我们现今诸多准备,防的并非是眼前之敌,而是更久远之后的变数?”杨亮若有所悟。

“正是此理。”杨建国赞许地点头,“我们要拿捏好分寸。待到那位查理曼陛下的统治真正稳固,开始着手系统性地经营这片疆土时,我们需得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与力量,让人不敢轻易小觑、伸手拿捏,但又不能过分张扬,引来不必要的忌惮与贪婪。火炮与手雷,将是咱们最后安身立命的倚仗,平日须得深藏不露,非万不得已,绝不示人。”

杨亮站在了望台上,目光再次扫过整个山谷。父亲的分析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父亲所言极是。凭借这山谷地势,只需扼住河口,再有一两门火炮策应,即便真有上千军马来犯,也足以让其铩羽而归。”

这座深藏在阿尔卑斯山麓的庄园,实则是大自然恩赐的天然堡垒。经过五年来的勘探摸索,杨家人早已摸清了谷内详情。整片谷地呈葫芦状,狭长而曲折,总面积约有三十公顷(约三百亩)。三面皆是陡峭山峰,猿猴难攀,唯一的出口便是那条阿勒河支流穿过的狭窄河口。

目前庄园开垦利用的土地尚不足七公顷,其余多是草甸、灌丛和次生林地。杨亮清晰记得当初选择在此落脚的原因:水源充沛,三条山涧溪流常年不竭,他们又自行挖掘了三口深井,即便被围困也不愁饮水;土地肥沃,稍加整治便能扩展出更多的耕地;更重要的是这地形的防御之利。

那条流出山谷的小河,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也是最大的潜在软肋。河水流出山谷约三公里后,便汇入更宽阔的阿勒河主干。这段河道坡度平缓,两岸山势逐渐开阔。但妙就妙在,从阿勒河主河道上航行,根本无从发现这个山谷的入口——它被茂密的树丛和一道天然形成的岩石屏壁巧妙地遮蔽了起来。

“这些年来,除了乔治,的确再无外人寻到过这里。”杨亮不无自豪地说道。的确,阿勒河沿岸类似的大小山谷数不胜数,无人会逐一探查。即便是乔治,也是在他们数次于河口留下特定标记后,才最终确认了位置。

但杨亮并未因此掉以轻心。多年的勘探中,他们发现群山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些隐秘的小径。这些小路多沿山脊延伸,或循着干涸的古老河床蜿蜒。他们自己就常利用这些小道前往邻近山谷采集山货、草药。

“但这些小径至多容一人通行,”杨亮曾对父亲分析道,“想要运输军械或让大队人马通过,绝无可能。有些地段甚至需要徒手攀爬,连驮马都无法行走。”

基于这些认知,杨家人逐步完善着一个周密的防御计划。其核心,便是牢牢扼守那个唯一的正式水道入口。他们计划在河口最窄处,兴建一座石质要塞,配备一门火炮和若干射击孔。要塞将横跨河道修建,下部设有可以升降的包铁硬木栅栏,既能控制船只进出,又不至完全阻断水流。

在要塞后方,他们还打算依托地形,布置两道辅助防线。第一道是沿着河岸用土木垒砌的矮墙,墙上预留射击位;第二道则是建在稍高处的了望塔,提供居高临下的火力支援。如此立体设防,足以让任何来犯之敌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除了军事防御,他们同样重视自给自足的能力。现有的七公顷耕地稍加开拓,便可扩展至十五公顷左右,足够供养上百人。三条溪流提供了充沛的水力,可以驱动更多的机械。周围山林中,木材、石料、野味、野菜、草药资源丰富。

“最关键的是,”杨亮指着山谷深处那片未曾开发的茂密林地,“我们还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即使前沿工事不幸被突破,我们仍可退入山谷深处,凭借复杂地形与敌周旋。”

杨建国补充道:“情报收集亦不可松懈。可在周边几个视线良好的制高点上,设置隐蔽的观察哨,日夜监视阿勒河上的动静。一旦发现大规模船队或兵马调动的迹象,我们便能提早数日得知,做好万全准备。”

山谷的风拂过了望台,带着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气息。父子二人不再言语,目光再次投向那片他们一手建立、并决心守护的家园。远山寂静,但一声人造的雷鸣已在其间炸响,预告着一些东西正在不可逆转地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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