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坠,阿勒河的流水被染上了一层浓重的、近乎凝血般的暗红。货物终于装卸完毕,新来的那对流民夫妇也被带往住处安置。乔治的船队缆绳已解,做好了顺流而下的准备。杨亮和弗里茨将最后几个沉甸甸的皮箱和包裹搬上甲板,里面是他们精心准备的盔甲与武器,箱角与木板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
乔治倚着桅杆,看着两人最后一次往返,目光在那几只格外厚重的箱子上停留片刻,扬了扬眉毛:“需要带上这么多铁家伙?我们只是去巴塞尔交批货,路上不停。”他的声音带着常年跑船的人特有的沙哑,混着河风传来。
杨亮直起腰,拍了拍手边一个用厚皮革和木条加固的箱子,箱盖上还烙着一个简单的杨字标记。“有备无患,乔治先生。河上并不总是太平,况且这些东西放在底舱,也占不了多少地方。”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乔治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发黄的牙齿:“倒是这个理。放心吧,这批货直送巴塞尔,中间不卸,你们的东西安稳着呢。”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行李,最后落在两个形状特异、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物件上,“那就是你们捣鼓出来的新式盔甲?看着和常见的锁子甲、札甲不太一样。”
“嗯,弄了点新花样。”杨亮应道,思绪却因乔治的话飘回了那些改造盔甲的日夜。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最初那套从海盗尸体上剥下来的皮甲是何等狼狈——粗糙的皮革带着海水的咸腥和血污的锈味,每次穿戴都需屏住呼吸,动作起来更是拘束不堪。
转机来自他们成功猎获的第一头成年野猪。那坚韧的野猪皮经过老皮匠汉斯用土法鞣制后,呈现出意想不到的优良质地。随后,猎到的鹿和自家养的牛也贡献了皮革:鹿皮轻软,适合做内衬;牛皮厚实,用于关键部位的加强。但真正的变化,源于那些侥幸带来的现代材料。轻便却坚硬的铝材被小心地锻打成薄片,镶嵌在皮革基座上。汉斯还想办法给铝片表面做了层处理,防止腐蚀也避免反光,免得在战场上成了活靶子。
手艺上的进步更是显而易见。汉斯采用了复杂的湿塑技法,将皮革塑形后阴干,完美贴合杨亮和弗里茨的身形。接缝处全是双线缝合,受力点还加了铜铆钉加固。内衬垫上了柔软的羊皮,吸汗又舒适。基于那本《军地两用人才之友》里的零星知识和一次次实战积累的经验,杨亮对盔甲设计提出了许多改动:肩甲改成可活动的,手臂挥动范围更大;胸甲做成弧形,更能卸开劈砍的力道;腰腹以下则用了裙甲设计,防护和灵活兼得。
除了盔甲,他们还带上了长弓、特制箭矢、重弩、长剑,以及几枚用油纸和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火药手雷。这些宝贝都妥善收在特制的防潮木箱里。
盔甲制成后,杨亮特意做了测试。他穿上那身复合甲,站在院子中央。“来!”他朝弗里茨喊道。弗里茨端起重弩,扣动扳机,弩箭嗖的一声离弦,精准地撞在杨亮胸前的铝制护板上,发出“铛”一声脆响,箭矢被弹开,铝板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接着又测试了长剑劈砍、长枪突刺,甚至用改良的手弩在近距离射击。这套总重不过二十七斤的盔甲展现出了惊人的防护力,丝毫不逊于弗里茨那套重达四十五斤的传统铁甲。
“轻了整整十八斤,”测试结束后,杨亮难掩兴奋地对父亲杨建国说,“这意味着我能更灵活,战斗时体力能撑得更久。”
这套盔甲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倚赖那些来自现代世界的材料遗泽。然而,这些遗产正一天天减少。八年时光流逝,从那个世界带来的物品大多已损毁耗尽。杨亮还记得最初几年,他们如何小心翼翼地使用着冲锋衣和牛仔裤,但这些号称耐磨的现代织物最终也敌不过时间的磨蚀和反复的穿着。如今,那件曾象征着他过往生活的冲锋衣早已被拆解,改成了几件小孩子的冬衣,穿在庄园里的孩童身上。牛仔裤则被剪成结实的布条,用来加固农具的木柄或纳成耐磨的鞋底。
更早消耗殆尽的是那些日常用品:内衣裤在几个月内就磨损得无法穿用;运动鞋的鞋底在一年后彻底开胶脱落;甚至连那些看似坚固的塑料容器,也在日晒和使用中变得脆弱,最终碎裂。
如今,整个杨家庄园只剩下寥寥几件现代物品还在服役:四部手机和一台平板电脑被如同圣物般珍藏在一个垫着绒布的防潮木匣里,配套的充电宝和太阳能充电板也得到了极其小心的维护。厨房里还剩下几口不锈钢锅,其耐用程度令人惊叹,至今仍在每日的炊事中担当主力。
最令人惋惜的是那些玻璃酒瓶。原本有六个,这些年已经不小心打碎了两个。杨亮吩咐人仔细收集起每一块碎片,连最细小的渣子都不放过。
“这些玻璃碴子很宝贵,”他对负责收集的匠人解释,“等我们弄到足够的煤炭,就能起一座高温炉,把这些碎片重新熔了,做成实验用的器皿。”他早已在平板电脑里查过了玻璃制作的基本资料,计划着建一个小型玻璃工坊。那些碎片将被熔化成玻璃液,然后吹制成烧杯、试管和其他必要的器具。这对于他们进一步发展化学和医学知识至关重要。
然而,煤炭的获取依然是个难题。乔治几次尝试寻找,都无功而返。
站在仓库里,杨亮环顾四周,心中感慨万千。八年了,几乎所有的现代物品都已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自己制作的工具和器物:木制的犁耙、铁打的刀剑、陶土烧的盆罐、石头垒的房屋……这个庄园里的一切,几乎都是他们用这双手,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创造出来的。
就连那顶曾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帐篷,如今也只剩下几块破烂的布片,被改成了孩子们玩耍时的遮阳篷。帐篷原本的防水涂层早已剥落,尼龙布料在长期的日光照射下变得脆弱不堪。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没入远山脊线之下,阿勒河的流水承载着商船,缓缓驶离岸边。杨亮站在船尾,望着河滩上那些逐渐缩小的身影——父亲杨建国挺拔如松的站姿,母亲仍在挥动的手臂,妻子珊珊抱着幼子伫立凝望的轮廓,以及杨宝璐那已显出少年颀长身形的影子。直到河道转弯,山壁彻底隔绝了视线,他才转身走向前甲板,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怅惘。
船行得极快,顺流而下的航程比预想中还要顺利。杨亮倚在船舷边,注视着两岸的景色飞速后退。茂密的冷杉林如同墨绿色的高墙,偶尔出现的林间草地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远处阿尔卑斯山的雪峰在渐浓的暮色中泛着淡淡的冷光。这种顺流而下的速度让他暗自惊讶——若是逆流而上,恐怕需要多花一倍还不止的时间。
当天色完全暗透,船队开始向河西岸靠拢。乔治指挥着船员娴熟操作,船只并非如杨亮预想的那样被拖上岸,而是在一处河湾找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那岩石形状奇特,仿佛一头俯身饮水的巨牛,天然形成了几个可供系缆的凸起。
“抛缆!”乔治一声令下,一名船员将粗实的麻绳抛向岩石,熟练地绕了几圈,打上一个扎实的水手结。另一艘船也依样画葫芦,两船并排停泊,随着水流轻轻起伏。
杨亮注意到这地方显然是个常用的歇脚点:岸边的草地被踏出一条明显的小径,一块大而平坦的石块被充作了临时的灶台,甚至连堆放柴火的地方都固定在一处浅坑里。船员们轻车熟路地开始卸下少许物资,生起篝火,有人搭起简易的遮棚,有人取水淘米,整个过程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常年在外的老练。
“这地方你们常来?”杨亮忍不住向正在监督篝火搭建的乔治问道。
乔治头也没回,注意力仍在火堆上:“每次从你们庄子出来,驶到日头落山,正好就到这。这么多年,几乎没错过。”他用手指了指那块巨岩,“我们都管它叫‘牛饮石’,这段河道里最好的天然泊位了。”
杨亮还是有些担心地看着随波轻轻晃动的船只:“就这么系着,稳妥吗?万一夜里有水贼……”
乔治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转过身用力拍了拍杨亮的肩膀:“放宽心,杨先生。夜里行船风险太大,再胆大包天的水贼也不敢在黑灯瞎火里乱闯。更何况……”他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闲聊秘闻的味道,“这一年来,法兰克王手下的人加强了对莱茵河一带的管控,那些从北边来的诺曼人的长船,已经很少能摸到这么上游的地方来了。”
这话引起了杨亮的兴趣:“法兰克人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
乔治点点头,示意杨亮在火堆旁坐下。一个船员递过来两碗冒着热气的菜汤,乔治接过来一碗,吹了吹气。“查理曼大王对萨克森用兵之后,沿着莱茵河支流增设了不少哨卡。他的兵时常巡逻,碰到可疑的船只就要上去盘查。”他啜了一口热汤,继续说道,“说实话,对我们这些跑船的来说,倒也不算坏事。虽说得多交些过路税,但好歹性命多了层保障。”
跳动的火光照亮了乔治那张被河风和日头刻满了痕迹的脸,他的眼中闪烁着惯常的、属于商人的精明:“你们在山谷里头待得久,可能没太留意,这一年来,河上的盗匪确实少了一大截。偶尔还有些不成气候的小毛贼,但也远不如从前那般嚣张了。”
乔治的话让杨亮陷入沉思。他回想过去一年间,通过那台快要报废的行车记录仪断续观察到的阿勒河与莱茵河交汇处的景象——往来船只的确繁忙了许多,但多是商船和渔船,再难见到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维京长船狰狞的身影。偶有听闻的抢劫事件,袭击者的装扮也似乎与传说中的北欧海盗相去甚远:他们缺少那些标志性的盔饰和圆盾,使用的武器也杂乱无章,倒更像是一伙伙当地的土匪或是溃散的散兵游勇。
“照这么说,查理曼征讨萨克森,反倒阴差阳错地给我们这带来了安宁?”杨亮若有所思地说道,下意识地用了一句中文里的老话。
乔治虽然没听懂那句东方谚语,但大致明白了杨亮的意思。“可以这么讲。查理曼的军队在萨克森地方确实造了不少孽,烧村子,赶百姓,听说那边闹得很惨。但他们的兵马也实实在在地吓住了那些北欧海盗,让莱茵河这条水道平安了不少。”他拿起一根柴火添进火堆,溅起几点火星,火光在他脸上明暗不定地跳跃着,“世上的事有时候就这么拧巴,一支征伐的大军,既可能是灾祸的根苗,没准也能成了秩序的柱石。”
杨亮凝视着噼啪作响的火焰,缓缓道:“看来,再不完备的秩序,也比彻底没了章法要强些。至少在这条河上,法兰克人的存在让商船能够平安往来,让沿岸的人家不必日夜悬心盗匪的袭扰。”
这番话让乔治深有感触,他用力点了点头:“您这话说得在理。我想起十年前在这河上跑船,哪次不得雇上一大帮护卫,还时常得给沿河各路豪强上交买路的钱财。比起来,现如今虽然得向法兰克的税官交钱,但好歹有了个明确的数目,航道也确实安稳了不少。”
夜渐深,河面上的水汽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湿润的凉意。负责守夜的船员每隔一段时间就沿着河岸巡视,仔细检查系船的缆绳是否牢固。乔治向杨亮解释着他们的守夜安排:除了固定的轮值守夜,他们还在营地周围布设了简单的预警机关——用细绳巧妙地连接着几个小铃铛,一旦有人或野兽绊到,就会发出声响。
“这些布置主要是防着野兽和那些三五成群的小贼,”乔治说道,“真正成规模的水贼团伙,确实有阵子没见着了。”
杨亮注意到,尽管眼下环境似乎安全了不少,但这些常年在外的商人们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这种刻入骨髓的谨慎,是在漫长岁月里与危险相伴而生的生存智慧。
第二天清晨,河面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船队便再次启航。阳光艰难地穿透雾气,在流淌的河面上洒下片片破碎的金色光斑。杨亮站在船头,仔细观察着两岸景致的变迁。随着船队不断向南航行,河岸两侧人类活动的痕迹明显密集起来:时常能看到渔夫在河边撒网,农人在沿岸的田地里弯腰劳作,甚至还能远远望见几处新立的木质哨塔,塔顶偶尔反射着金属的冷光。
“那些是法兰克人设的哨所,”乔治指着远处河湾一座颇为醒目的木结构塔楼说道,“里面有兵士驻守,负责收取通行税,也管着这一段河面的太平。”
日头将近正午,船队在一处哨所前方的河面缓缓停下。两名穿着法兰克军制式皮甲、手持长矛的士兵划着一艘小艇靠了过来。乔治熟练地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通行文书递过去,并缴纳了规定数额的税款。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士兵们的表情虽严肃,但举止并无刁难,检查完毕便挥手放行。
“搁在几年前,完全不是这般光景,”乔治在士兵的小艇划远后,对杨亮感慨道,“那时候河上各路神仙都设卡子,价钱随口开,态度也蛮横得很。”
杨亮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哨所,若有所思。他意识到,查理曼的扩张不仅仅是一场单纯的军事征服,更是在试图强行铺开一种新的秩序。这种秩序或许严酷,或许不公,但确实为这片长久以来纷乱不断的土地,带来了一种粗糙而有效的稳定性。河水流淌,船行不止,两岸的风景在无声地诉说着时代变迁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