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在莱茵河面上完全散去,杨亮便已起身。他拒绝了再次进入巴塞尔城的提议,选择留在码头。昨日的探访足以驱散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这座传说中的城镇,除了石头教堂略显恢弘,其余不过是挤挨在一起的木石棚屋,街道泥泞狭窄,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粪便和污水坑的酸腐气。商业活动零星可见,远非想象中货殖汇集之地。他确信这世上必有更伟大的城市,但眼前的巴塞尔,已引不起他半分兴致。
码头上,装船的活计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乔治在一旁指挥,工人们喊着低沉的号子,将沉重的酒桶、鼓囊的粮袋和其他货物通过跳板,一步步挪进船舱。杨亮和弗里茨也挽起袖子,帮忙搬运一些较轻的箱笼。多年的庄园劳作早已磨砺了他的筋骨,动作虽不及那些老练的工人般流畅省力,却也沉稳有效。
日头渐高,货物终于装载完毕。船队解缆启程,这一次是逆流而上。顺流而下时的轻松惬意荡然无存,莱茵河水变得沉重而充满阻力。船工们分成两班,轮流操桨持篙,古铜色的臂膀肌肉虬结,在与水流的角力中沁出汗珠。木桨深插入水,又奋力扳回,船只在河心艰难地一寸寸向上游挪动。遇到水流特别湍急处,部分船工还得跳上岸,抓起沉重的纤绳,弓着背,几乎贴地前行,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杨亮和弗里茨看了一会儿,便主动加入进去。拉纤的皮带深深勒进肩肉,脚下是湿滑的河岸卵石,每一步都需耗尽气力。他们技巧生疏,但仗着年轻力壮,很快也摸到些门道,成了这股向自然伟力抗争的微小力量中的一员。
逆水行舟,速度迟缓得令人心焦。一天下来,往往只能推进十余里地。杨亮仔细观察着船工们如何应对不同河段:平缓处依赖划桨;急流险滩则必须倚靠人力拉纤;偶有特别凶险的河道,甚至需要全员下水,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用肩膀抵住船帮,呼喊着号子一齐发力,才能将船只推过难关。这并非诗人口中的浪漫远征,而是汗水、力量与坚韧的现实较量。
第八日黄昏,船队驶抵一处宽阔的河口。乔治指着西侧那条支流对杨亮说:“瞧见没?从这儿沿着阿勒河往上,走快些,三天就能回到你们那儿。要在这儿下船吗?走陆路回去。”
杨亮望着那幽深的支流河口,归庄园的念头确实强烈地牵扯着他。但他旋即想到林间小径可能潜伏的危险,以及他们已经逐渐适应的船上节奏。更重要的是,他当初答应过乔治要走完全程。他摇摇头:“不了,乔治先生。我们说好了要跟你到底的。走水路更安稳些。”
乔治咧嘴一笑,用力拍拍他肩膀:“好伙计!”
继续向上的航程愈发艰辛。莱茵河上游河道收窄,水势更猛,船工们的劳作加倍艰苦。大多数夜晚,船队只能停靠在荒芜的河岸旁。众人上岸拾取枯枝生起篝火,啃食硬邦邦的黑面包和咸肉,裹着粗糙的毛毯,在星空下露宿。杨亮和弗里茨轮流守夜,听着旷野中风声与不知名野兽的嗥叫,警惕地注视着黑暗中可能浮现的任何威胁。
沿途偶尔能遇见一些小规模的定居点,但其简陋程度每每让杨亮失望。这些被称作“镇子”的地方,往往只有寥寥几间低矮的茅屋,居民不足百人。尝试交易时,银币几乎毫无用处,这里盛行的是最原始以物易物。有一回,杨亮想用银币向村民买些新鲜蔬菜,对方只是茫然摇头,最后他只好用一小包盐,换来了几个瘦小的萝卜。货币经济的光芒,尚未照耀到这偏远的水道角落。
航行的第二十日,船队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沙夫豪森。这座位于莱茵河上游的小镇,看上去比巴塞尔更为粗朴,但地理位置却显出其重要性。一道天然形成的石坎横亘河道,河水在此变得汹涌澎湃,形成瀑布,阻断了继续通航的可能。所有北上的船只都不得不在此停泊,货物要么转运至更小的船只上继续冒险上行,要么就此卸下,通过陆路绕过这段险滩。沙夫豪森便因这地理的阻隔而诞生,成为水道贸易线路上一个不可或缺的节点。
乔治的家族在此设有一处小型的码头和仓库。船只刚靠稳,早已等候的工人们便上前开始卸货。乔治热情地揽住杨亮和弗里茨的肩膀:“到了!这一路辛苦了我的朋友们!今晚务必让我尽地主之谊,请你们到我家好好吃一顿,睡个踏实觉!”
二十余日的逆流航行,让杨亮真切地触摸到了这个时代商旅生活的真实脉动。它与穿越前读到的那些充满玫瑰色幻想的传奇故事截然不同。这里没有闪耀的骑士铠甲,没有神秘优雅的邂逅,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挥桨、拉纤,在疲惫不堪中于荒凉河岸倒头就睡。每日在晨曦微露中醒来,加入船工的行列与河水搏斗;日中时分匆匆果腹,然后继续行程;日落时分则寻找合适的河湾泊岸,周而复始。这是一种近乎原始的、与自然直接角力的生存方式。
一天晚上,围着篝火,杨亮终于忍不住向乔治吐露了心中的困惑:“乔治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几乎看不到变化,不会觉得太过单调乏味吗?仿佛生命就在这桨声水流里耗尽了。”
乔治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发出洪亮的大笑,笑声在寂静的河岸上传出老远。他用力拍着杨亮的背,仿佛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
“单调?哈哈哈!我亲爱的朋友,杨先生!对我们这些跑船经商的人来说,‘单调’、‘平淡’那就是女神最慷慨的赏赐!”他收住笑,语气变得沉静务实,“每一次航行能平安抵达,每一次交易能顺利结清,没有遇上强盗水匪,没有遭遇暴风翻船,货物完好,人手平安——这就是天大的成功,值得喝光一桶麦酒来庆祝!冒险?那是骑士老爷和贵族小子们用命和钱去换名声的游戏。我们商人,只求安安稳稳地赚取利润,养活家里的妻儿老小。波澜不惊才是福气啊!”
这番话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杨亮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前对中世纪的想象确实包裹了太多来自后世的浪漫滤镜。在这个瘟疫横行、战乱频仍、医疗条件近乎原始、安全毫无保障的时代,每一次日出日落都能平淡无事地度过,本身就是一种难能的奢侈。那些小说里描绘的精彩冒险,在现实层面往往直接等同于致命的危险和无法预料的灾难。
站在沙夫豪森简陋的码头上,回首望向来时蜿蜒的河道,一股强烈的思乡情绪猝不及防地攫住了他。他想起了庄园里规律的生活:清晨在鸟鸣中醒来,白天可以埋头于那些“发明”和“改良”,晚上与杨建国、弗里茨以及其他庄户围坐一桌,吃着虽然简单却热气腾腾的饭菜。日子清苦,却充满了亲手创造、眼见改变的踏实感和乐趣。相比之下,这种长途跋涉、漂泊不定的商旅生活,确实显得枯燥且缺乏深度。
沙夫豪森镇本身的规模也印证了这一点。它虽地处交通要冲,但因位于莱茵河上游山区,周边人烟稀少,镇子规模甚至不及巴塞尔。只有一条主街,两旁散布着几家供车夫船工歇脚的旅店和存放货物的栈房,市集规模小而冷清。乔治私下告诉杨亮,若非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他很少会专程跑这条利润不高的航线。
“每次回来,主要是想给山里乡亲们捎点外面才有的东西,”乔治指着正从船上卸下的货垛说,“盐、铁器、便宜的布匹……这些都是山里紧缺的物什。赚头也许比不上别处,但能帮到家乡人,心里踏实。”
杨亮留意到,这里的居民生活显然更为艰辛。房屋低矮简陋,多以石头和粗木搭建。人们的面容被山风和劳苦刻上深深的痕迹,食物简单粗糙,甚至连最普通的日用品都显得珍贵。他曾看到一个老妇人,用一整张精心鞣制好的鹿皮,才从乔治这里换到了一小袋细细的盐巴,那交换比例让杨亮暗自心惊。
黄昏时分,乔治领着杨亮穿过镇里蜿蜒上升的石板小巷,来到一处倚着山壁建起的石屋前。这是乔治经商多年后为家人购置的产业,虽然谈不上奢华,但在这普遍贫困的山镇里,已算得上相当体面。乔治推开厚重的木门,带着一股河风与尘土的气息跨入屋内。
他的妻子安娜正背对着门口,在灶台前忙碌着,一股混合了根茎植物和咸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三个年纪尚幼的孩子则在壁炉旁铺着的干草垫上玩耍。
“安娜!”乔治唤道,“看看谁来了!我带了尊贵的客人回来!”
安娜闻声转过身,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她看到丈夫身后的杨亮时,脸上顿时写满了惊诧——这不仅是因为丈夫罕有的将生意伙伴直接带回家中,更因为这位客人的东方面孔在黑发深眸的当地人中间,显得如此迥异不同。
杨亮上前一步,微微颔首致意,随即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早已备好的礼物。他先将一方质地柔软、绣着精致竹叶纹样的丝绸手帕递给安娜:“乔治夫人,冒昧打扰。一点微薄心意,是我们庄园自己制作的丝绸手帕,希望您能喜欢。”
安娜迟疑地接过,指尖触碰到那滑腻轻盈、几乎不似凡物的质地时,她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从未触摸过如此美妙的织物。
接着,杨亮又拿出给孩子们的礼物:几把用光滑硬木细心打磨而成、刻着憨态可掬的小动物图案的木梳,几个用彩色羽毛和润泽石子巧妙绑成的玩具,还有一小罐金黄浓稠、香气扑鼻的蜂蜜。这些礼物既带着异域的独特气息,又兼顾了实用与孩童的喜好。
安娜的脸上绽开朴实而热情的笑容,连声道谢,并诚挚地邀请杨亮一定在家中小住几日。乔治家的石屋共有三间房,最大的主屋兼做了客厅、餐厅和厨房,两侧各有一间卧房。家具寥寥无几,不过粗糙的木桌、长凳和箱柜,但处处擦拭得干干净净,显示出女主人的勤勉持家。壁炉里燃烧着山毛榉木,噼啪作响,散发出令人安心的淡淡烟味和暖意。
次日一早,乔治便带着杨亮去了沙夫豪森的市场。市集不大,因地处交通孔道,倒也汇集了一些周边山区的特产。乔治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他仔细地替杨亮的庄园挑选着所需物资:首先是各类矿石,他拿起一块泛着灰白或黄绿纹路的石头,向杨亮解释哪些是硝石,哪些富含硫磺,这些在山区溪流边不难找到;然后又去挑选小麦种子,他抓一把在掌心,仔细捻看颗粒是否饱满,并牢记杨建国嘱咐的要寻耐寒的品种;最后他们还去看了一些被拴着的山羊和绵羊,乔治捏开羊嘴查看牙齿,判断其年龄和健康状况,挑选那些能适应山区寒冷气候的牲口。
另一项重要工作是招募流民。乔治带着杨亮来到镇子外围一片临时搭建的窝棚区。这里聚集着不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他们是从各处因战乱、饥荒或沉重赋税而逃离家园的可怜人。乔治低声解释道:“总有人活不下去,只好扔下土地和祖坟往外逃。城镇周边总能找到些零活,或者……乞讨。”
但杨亮的要求在此地显得颇为奇特。他只要十五到三十岁的青壮年,最好是以家庭为单位,有夫妻组合,还希望能带着孩子。乔治虽然表示理解杨亮想要稳定劳力的考量,但也实话实说:“杨先生,您这要求……怕是难办。逃难的人,多是活不下去才出来的。要么是孤身一人闯荡的后生,要么就是拖家带口、连老人一起带着逃荒的。像您说的那样正好是年轻夫妻还带着娃的,太少见了,得碰运气。”
在沙夫豪森停留的几天里,杨亮近距离观察了乔治的工作方式。这个看似粗豪的商人,不仅对各地物价波动了如指掌,更精通与人打交道。他能用带着不同地方口音的方言与来自各处的流民交谈,能精准地判断一块矿石的品质,甚至通过观察牲畜的牙口、毛色和眼神,就能大致判断出其健康状况和年龄,俨然一位经验丰富的行家。
暮色再次降临,沙夫豪森的石屋窗户里透出昏黄温暖的灯光。乔治推门进屋,拍打着外套上沾染的尘土,脸上带着忙碌一天的疲惫。安娜仍在灶台前照看着一锅咕嘟冒泡的炖菜,孩子们则出乎意料安静地围在角落玩耍——杨亮送的那些新奇玩具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杨先生,”乔治在木桌旁坐下,接过安娜递来的一大杯麦酒,狠狠灌了一口,叹了口气,“今天怕是让您白期待了。城外那些棚子里,多是老弱妇孺,符合您要求的年轻夫妻,一对都没找见。”他抹抹嘴,继续说:“光棍后生倒是有几个,可按您的规矩,又不要单独行动的。还有几家带着老人,年纪最大的,我看着怕是快六十了,路都走不利索。”
杨亮轻轻点头,这个结果并未出乎他的意料。在这个时代,流离失所者中,老弱往往是比例最高、也最难以生存下去的群体。“宁缺毋滥,”他下意识地用汉语低语了一句,随即用日耳曼语向乔治解释,“若是接纳了年迈者,庄园便需承担起为他们养老送终的责任。我并非见死不救之人,但庄园现今的承受能力,也实在有限度。我们需要的是能垦殖、能劳作、能长久扎根的人手。”
乔治听着,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他见过太多商队和领主对这样的老弱流民视若无睹,甚至粗暴驱赶。像杨亮这般既怀有怜悯,又清醒地考量现实负担的,在他经历中确属异类。
“不过,”杨亮话锋一转,眼中露出关切,“我对那些孩子倒是很在意。棚区里适龄的孩童多吗?大概都是什么年纪?”
乔治听到这话,眼睛顿时亮了一些:“孩子?有!还真不少!粗粗算下,二十多个总是有的。从还在吃奶的娃娃,到十来岁能跑能跳的半大孩子都有。最让人心酸的是那几个没了爹娘的孤儿,听说是逃难路上爹妈都没熬过去……”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