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时间,足以让一片土地饱饮鲜血,改变模样。
杨亮和弗里茨像两只紧贴地面的狸猫,借助灌木和土埂的掩护,再次匍匐到能望见莱茵河分流河口的那处高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腐臭、烟熏和潮湿泥土的怪异气味。杨亮示意弗里茨停下,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拨开眼前的草叶,摸出了那只被他用软皮仔细包裹的手机。冰凉的机身触感提醒着他与这个世界的疏离,也承载着他最大的依仗。
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住因潜行而微促的呼吸,利用长焦镜头,代替肉眼,仔细观察着下方那片已然沦为战场的河滩。
镜头里的景象,比十日前残酷得多。双方营地之间那片开阔地上,散落着破损的圆盾、折断的长矛和箭矢,像是被顽童丢弃的破烂玩具。几具已经肿胀发黑的尸体无人收殓,成了乌鸦和虫蚁的盛宴,无声地诉说着过去这些天里爆发过的激烈冲突。维京人依托最初的滩头阵地,用粗大的原木和泥土加固了营栅,还在外围设置了纵横交错的拒马,将那片区域变成了一个难啃的刺猬。主教军队的营地则在对岸更远处,旗帜依稀可见,但营垒的细节看不太清。两军隔着大约三里地的距离对峙着,战场上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取代了曾经的喧嚣。
杨亮移动着镜头,仔细搜索着细节。主教军队那边,两架体型庞大的重弩被安置在阵前,如同蛰伏的巨兽。它们的威慑力显然存在,但数量太少,似乎难以对维京人坚固的栅栏造成决定性破坏。他曾透过镜头瞥见重弩发射的瞬间,粗如儿臂的弩箭呼啸着砸向海盗营地,有时能崩飞木屑,引起一阵骚动,但更多时候只是徒劳地插在栅栏上。那十几名骑士和他们的侍从,盔甲在偶尔透出云层的阳光下闪烁,但他们簇拥在主营周围,并未显出要发动冲锋的迹象。在这种营垒攻防中,昂贵的骑士确实难以施展。
反过来,维京人也显然不敢离开他们的工事,到开阔地带与主教军的骑士正面交锋。战斗陷入了僵持。一方攻不进去,一方不敢出来,就像两头互相忌惮的野兽,隔着安全距离龇牙低吼,却都不敢轻易扑上撕咬。
“怎么样?”身旁的弗里茨用极低的气音问道,他的眼睛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杨亮将观察到的情况低声告知。“……和我们预想的差不多,海盗缩在壳里,主教的人砸不开壳。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僵住了?”弗里茨皱起眉。
“嗯,但僵局不会一直持续。”杨亮收起手机,最后瞥了一眼那片死寂的战场,“走吧,回去和大家商量。”
两人顺着来路,悄无声息地退入密林深处,如同水滴融入大海。三公里的路程,他们走得异常谨慎,避开可能设伏的沟壑,抹去留下的痕迹。回到临时营地时,已是午后。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投下斑驳的光点。其余九名队员正散坐在林间空地上,有人靠着树干假寐,有人仔细地用磨石打磨着长枪的枪尖,有人检查着皮甲上的系带。看到杨亮和弗里茨回来,所有人都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汇聚过来。这些面孔,经过连日跋涉和风餐露宿,显得黝黑而粗糙,但眼神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经过锤炼的沉静。
杨亮走到众人中间,找了块倒伏的树干坐下,示意大家围拢些。
“情况不太好,也不算太坏。”他开口,声音平稳,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却又不会传得太远。“那帮北欧海盗,把营地修得像个铁桶,躲在里面放箭。主教军的人马虽多,又有那种能发射巨箭的大家伙,但一时半会儿也攻不进去。”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划出简单的图形。“这是河,这是海盗的营寨,满了拒马和栅栏。这是主教军的大营。两边现在隔着三四里地,互相瞪着。”
有人小声嘀咕:“那咱们不是白来了?他们缩着不出来,我们这十几号人,总不能去撞木墙。”
杨亮看了那人一眼,是庄子里手脚最利索的猎户。“问得好。他们现在这样守着,我们确实没机会。但是,”他顿了顿,树枝重重地点在海盗营地的位置上,“你们想想,海盗是来干什么的?是来抢掠的。现在被堵在家里,抢来的东西能吃多久?主教军控制了河道,他们后续的船来不了,粮草会越来越少。困兽犹斗,被逼急了的野兽,总会忍不住要冲出来咬人的。”
他又将树枝划向开阔地。“主教军那边,久攻不下,粮草消耗也大,说不定也会想办法诱他们出来。只要他们离开那个乌龟壳,在这片野地里摆开阵势决战……”
杨亮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那就是我们的机会。我们人少,但装备好,有甲,有手雷。我们从这林子里突然杀出去,就像一把锤子,砸在他们最想不到的后背或者侧翼。这些手雷一响,保管让他们乱作一团。到时候,主教军正面压上,我们趁乱猛打,就有机会吃掉他们!”
他的描述简单直接,没有华丽的词藻,却勾勒出清晰的画面和可行的战术。队员们听着,眼神渐渐亮了起来,原本因等待而有些焦躁的情绪被一种猎手般的专注所取代。
“所以,眼下我们要做的,就是耐心。”杨亮扔掉树枝,“把自己藏好,养足精神,磨快刀枪。像老猎人等鹿群走进埋伏圈一样,等他们自己动起来。一旦机会出现,我们必须能立刻扑上去,又快又狠!”
“明白了,亮哥儿!”众人低声应和,声音里透着决心。
杨亮看着这十一个人。严格来说,这支小队伍的构成颇为奇特。他们不是贵族麾下职业的骑士,也非临时征召、战战兢兢的农兵。数年如一日,在杨亮近乎严苛的督导下,他们每日操练,熟悉了长枪结阵突刺,也掌握了刀盾近身格斗。虽然缺乏真正的沙场经验,但彼此间的配合和对命令的执行,已远非这个时代普通的武装力量可比。
他最大的信心来源,还是他们身上这套倾注了心血的盔甲。利用超越时代的知识改良的板甲片,结合这个时代能获取的最佳材料,打造出的甲胄,在保证关键部位防护的同时,比常见的锁子甲更轻便灵活。杨亮深信,初上战场的紧张不可避免,但只要战士们发现敌人的刀剑难以穿透自己的铁甲,勇气自然会从心底滋生。
然而,所有这些优势,都建立在野地浪战的基础上。杨亮心里非常清楚,就凭他们这十一人,去强攻有准备的营垒,简直是送死。中世纪的攻城战,守方占据的优势是压倒性的。他没有攻城锤,没有云梯,缺乏任何有效的破障手段。让这些宝贵的战士去硬撞木墙,是最大的愚蠢。
这种谨慎,不仅仅出于战术考量。培养这十一个人所耗费的心血,杨亮比谁都清楚。不仅仅是打造盔甲武器消耗的铁料和无数个日夜的捶打,更是这些年投入的系统训练和文化教导。在这个识字者凤毛麟角的时代,他们不仅学会了战斗,还在杨亮和杨建国的教导下,认得了不少汉字,会算简单的数,甚至了解一些粗浅的地理常识。他们中间,有人是皮匠好手,熟谙皮革处理;有人是操作水力锻锤的铁匠骨干;有人对农田轮作、施肥增产颇有心得。每一个人,都是杨家庄园这个小小共同体中不可或缺的多面手,他们的价值,远不止是一个能打仗的兵卒。
因此,杨亮的战术构想始终明确:利用情报优势隐蔽待机,在野战中趁乱突袭,发挥装备和手雷的瞬间爆发力,达成目标后迅速脱离。唯有如此,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
接下来的两天,杨亮和弗里茨轮番出动,像两个幽灵,在不同的时间、从不同的角度抵近侦察。他们趴在河岸边的芦苇丛里,潜行到能听到对方营地号角声的距离,竭力拼凑着战场的真实图景。
透过那珍贵的镜头,杨亮看到过小股部队的试探性交锋:几十个主教军的步兵举着盾牌缓缓推进,营寨里立刻飞出稀疏的箭矢,双方在栅栏前几十步的距离对射一阵,互有伤亡,然后主教军的人便退了下去。他也见过维京人偶尔派出的悍勇之徒,冲出营门挑衅,但很快就被主教军阵中射出的密集箭雨逼退。战场中央那些新增的残破盾牌和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这些“小打小闹”的残酷。
但他所期盼的,双方主力脱离营垒、在旷野上决一死战的场面,却迟迟没有出现。等待,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林间的生活单调而紧张。队员们除了必要的警戒和锻炼,大部分时间都在休息,保存体力。夜晚,山林里的寒气很重,众人挤在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里,靠着彼此的体温和厚厚的毛毯御寒。篝火不敢生得太大,以免炊烟暴露行踪,食物主要是带来的硬面饼、肉干和奶酪,就着冰冷的溪水下咽。这种时候,杨亮会和弗里茨,或者和几个年纪稍长的队员低声交谈,谈论庄子里的事,谈论家里的婆娘孩子,用对平凡生活的念想,冲淡战场带来的压抑感。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河面上传来的异动打破了多日的沉寂。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号角声和划桨声惊醒了杨亮。他立刻带上弗里茨,以最快速度潜行到最佳的观察点。
眼前的景象让他精神一振。莱茵河的主河道上,出现了数艘体型明显大于维京长船的船只。它们挂着主教的旗帜,船身更高,结构更坚固,甲板上能看到持弩的士兵。这些船只组成一个松散的编队,在河面上来回巡航,有效地驱赶着试图靠近的维京长船。有几艘维京船试图强行冲滩,在主教军船只的弩箭射击和撞击威胁下,只有两三艘侥幸成功,将少量人员和物资卸下后,便仓皇驶离。大部分河面,已经处于主教军队的控制之下。
“他们掐断水路了。”弗里茨低声道。
杨亮点点头,心中快速盘算。他移动镜头,仔细审视着维京营地。栅栏后的活动似乎频繁了一些,能看到一些新面孔,营地的规模也似乎略有扩大。但距离和障碍物让他无法精确点数。他根据营帐数量和人员活动密度大致估算,营地里的人数,在得到这次有限的补充后,可能维持在三百人上下。比起最初观察到的四百余人,兵力有所损耗,但依然是一支强大的战斗力量。那些新运进去的物资,恐怕也是为了应对长期围困。
控制河道,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信号。这意味着海盗营地被实质性地孤立了。杨亮推测,这些北欧人在下游可能还有更庞大的部落或盟友,但远水难解近渴。在可预见的未来,这三百多名海盗只能依靠营地里的存粮苦苦支撑。
“他们的粮食和淡水,撑不了太久。”返回营地后,杨亮对围拢过来的队员们分析道,他尽量用最朴实的语言,“被断了补给,困得越久,他们越难受。”
“那他们肯定要拼命打出来?”一个年轻队员急切地问。
“换成是你,你会坐着等死吗?”杨亮反问,“尤其是这群以勇猛或者说凶悍着称的海盗。突围决战,是他们唯一看得见活路的选择。我猜,他们很快就会有所动作了。”
这个判断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和不安的情绪。僵局即将被打破,猎人等待的时刻,或许就在眼前。杨亮下令,全员进入最高戒备状态,武器不离身,斥候加倍警惕,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但作为一个拥有现代思维的人,杨亮也无法完全排除另一种可能性:如果海盗的首领异常狡猾,或者他们确信下游的援军能在粮尽前赶到,因而选择死守不出呢?虽然这不符合海盗的一贯作风,但战场之上,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这种不确定性,像一片阴云,笼罩在杨亮心头。
黄昏时分,夕阳给森林披上一层暗金色的外衣。杨亮逐一检查每个人的装备。盔甲的每一个搭扣,武器的每一寸锋刃,都经过反复确认。那些用铁皮、火药和导火索精心制作的手雷,被格外小心地分配下去,每个队员都清楚自己背负的使命,以及投掷的时机和信号。十一副盔甲在渐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十一双眼睛,透过层叠的枝叶,紧紧盯着河口的方向。
山林寂静,唯有风声穿过松涛,如同战鼓敲响前的漫长静默。决定命运的时刻,正在一分一秒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