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上的雾气还未散尽,乔治的船队便已经解缆启航。几艘平底货船吃水颇深,压着浑浊的河水,缓缓向下游驶去,最终消失在阿勒河那道覆着枯枝的弯口后面,只留下码头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货物,以及水面上几道迟迟不肯平复的涟漪。
杨亮在码头上站了许久,直到最后一片帆影也看不见了。初冬的寒风刮过河谷,带着一股湿木和冷铁的混合气味。这位商人如今是愈发谨慎了,来去都像一场精心计算过的突袭。杨亮理解他的顾虑。这支规模不算小的船队频繁往来于这片原本寂静的河谷,想不惹人注目都难。任何多余的停留,都可能像雪地上的足迹,指引着那些嗅到利润气味的竞争者找到这里。到那时,这独一份的生意,只怕就要平添许多风波。
在乔治登船前,杨亮与他有过一番简短的交谈。
“乔治先生,下次再来时,请务必多费心,替我寻访那种能燃的黑色石头。”杨亮望着对方说道。
乔治搓了搓手,脸上露出惯有的、带着几分讨好的难色:“小杨老爷,您吩咐的事,我怎敢不上心?只是……各地市集我都细细问过了,确实没人见过您说的那种黑石头。都说那是魔鬼的骨头,不吉利。”
“往更远的地方去,莱茵河下游,那些靠近山地的村落。”杨亮的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多问问矿工和樵夫,他们最懂地下的东西。那石头乌黑,质脆,比寻常石头轻便,最关键的是,它能持续燃烧,火力极旺。此事,关乎我们庄园的根本,十分紧要。”
乔治见他如此坚持,便收了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下了,小杨老爷。莱茵河下游,矿工和樵夫。您放心,我一定尽力去办。”
杨亮之所以执着于寻找煤炭,是因为他每日都能看见那山谷中升起的几缕青烟。那是他的工坊区,是庄园武备和财富的来源,却也清晰地标示着技术的极限。木炭,这时代最常见的高温燃料,其燃烧的温度,至多也不过一千二百摄氏度。这个温度,锻造寻常的铁器农具是足够了,能让杨家庄园出产的刀剑和犁头在周边地域保持优势。但在杨亮的眼中,这还远远不够。
他见过真正的好钢,那需要更纯粹、更稳定的高温,将生铁中的杂质一点点逼出,将碳的含量控制在毫厘之间。而木炭的火,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显得后继乏力,忽明忽暗,使得炼出的钢质不均,十次里倒有六七次是废品。同样受困于温度的,还有陶瓷。如今烧出的陶器,厚重,胎质疏松,釉色也是灰扑扑的,仅能满足日常使用。他渴望见到胎质细密如玉石、釉面光洁如镜面的瓷器,但那需要窑温达到木炭难以企及的一千三百度以上。
煤炭,那深埋在地底的黑色石头,正是打破这层无形壁垒的关键。它的燃烧温度能轻易超过一千四百度,热力更是木炭的数倍,而且火势持久稳定,对于需要长时间保持高温的冶炼和烧窑来说,是无可替代的宝物。根据脑海中另一世的记忆碎片,他判断莱茵河下游地区理应蕴藏着丰富的煤层,即便在这个时代,也该有露天的矿脉可寻。
只是,希望虽有,前景却未必乐观。他转身,目光越过已然空寂的河道,投向远处覆着薄雪的山峦。瑞士这片地方,山多,就算有煤,恐怕也深埋在地下。以眼下这时代的手段,想要掘出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种受制于原料的困境,并非只此一例。事实上,如今庄园里冶炼所用的铁矿石,大半已依赖乔治从外面运来。山谷早期开采的那些小矿脉,不仅品质低劣,开采起来更是事倍功半,危险重重。
当晚,在庄园主屋那间兼做书房和议事厅的房间里,家庭会议照常进行。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驱散着冬夜的寒意。
“我们的人手,终究是太少了。”杨亮拨了拨灯芯,让光线更亮了些,“开矿这种事,需要的是大量精壮劳力,而我们最缺的,恰恰就是人。让庄客们冒着塌方和毒气的风险钻进矿洞,从效益上看,极不划算。”
杨建国坐在他对面,就着灯光擦拭着一把新打制的匕首的锋刃,闻言点了点头,接口道:“不错。我们现在这条路走对了,来料加工,把有限的人手用在刀刃上。锻造,武器制作,板甲加工,这些工序带来的收益,远比让他们去山里刨石头高得多。”
这种转变,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改变了庄园的生存模式。从最初的开荒种地、挖矿伐木,事事力求自给自足,到如今逐步转向依靠外部输入原料,自身则专注于那些技术门槛更高、利润也更丰厚的精加工环节。在这五十多人的小小聚落里,一种基于效率和知识的专业化分工,正在悄然成形。
乔治这次带来的货物里,除了常规的铁矿石和铜料,还有几桶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矿物——绿矾。那些淡绿色的结晶被存放在干燥的库房最里间,成了庄园里除了粮食和武器之外,最受重视的战略储备。
杨亮在检查这些绿矾时,对父亲说道:“有了这些东西,我们或许能往前再走一步了。”
杨建国放下匕首,拿起一块绿矾晶体,对着灯光仔细看着。晶体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书中记载,将此物加热,能得‘矾油’,也就是硫酸。此物乃是火药提纯、处理金属的紧要之物,有了它,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对杨亮而言,这种原料储备的变化,背后是他对整个技术路线的深思。早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能依赖本地那点贫瘠的资源。如今既然能通过贸易获得更优质、更关键的原料,那么集中所有精力于技术研发和精加工,便是最优的选择。
第二天,他在锻炉旁,对负责冶炼的几位老庄客解释这个道理。炉火正旺,映得人脸上红彤彤的。“我们的长处,在于脑子里的知识和手上的技艺,不在于力气和人数。”他拿起一把刚刚淬火,还带着余温的钢刀胚,“用同样的工夫,我们打造这样一把刀的价值,远超你们在山里挖出一车矿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转变路子,不再自己开矿的原因。”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判断。庄园出产的板甲组件、精良武器,在乔治经营的渠道里几乎是供不应求,其价值不仅足以覆盖所有进口原料的成本,还能为庄园积攒下可观的财富,用以改善生活,购置更多稀缺物资。
而绿矾的到来,让杨亮开始规划下一个,也是更为艰难的技术突破。硫酸,在他另一世的记忆里,被称作“工业之母”,其重要性,怎么形容都不为过。
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用炭笔勾勒着实验装置的草图,一边对父亲说:“有了硫酸,我们就能尝试用硝化法制造更纯净、威力更大的火药。还能对金属表面进行处理,将来,甚至可能试着制造能储存雷电的‘电池’。”
杨建国更关心实际的应用:“眼下最要紧的,是解决火药吸湿的毛病。我们之前配制的黑火药,放上些时日就容易受潮结块,效用大减,保管起来很是麻烦。”
父子二人常常在油灯下讨论到深夜,推演着制备硫酸的每一个步骤。加热绿矾的容器必须能耐酸,冷凝收集的装置更是关键,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前功尽弃,甚至带来危险。他们必须在这个中世纪的技术条件下,找到一条可行的路径。
转型带来的另一个显着变化,是人力被重新调配。原本从事采矿的庄客,被陆续安排到锻造、木工、建筑这些更需要技术和经验的岗位上。年轻一辈里,那些显出些天分的,也开始在杨亮的指导下,学习更专门的知识和技能。
“宝璐那丫头,心思细,对数目字敏感,可以让她跟着学学记账和物料管理。”杨建国在安排活计时说道,“汉斯家的那个小子,手巧得很,我看适合摆弄那些精细的器械。”
这种有意识的培养,确保了庄园在技术升级的路上,不至于后继无人。与此同时,基础的识字和算学教育也在老太太主持的学堂里稳步推进,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始接触那些超越了这个时代藩篱的、最初级的知识种子。
……
工坊区依着山势搭建,几座主要的棚屋里,终日响着不同的声响。锻打铁器的叮当声,锯木头的嘶嘶声,以及人们劳作时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片山谷独特的韵律。而最近,一股微弱却异常刺鼻的气味,开始混杂进这熟悉的烟火与金属气息之中,它源自那座新辟出的、特意建在下风处的独立工棚。
这标志着庄园在化学工艺上,正尝试迈入一个崭新的、也是更危险的阶段。
“三酸两碱”,这个来自遥远未来的概念,是杨亮技术蓝图的核心。经过这几年的摸索与积累,其中的“两碱”——氢氧化钠(烧碱)和碳酸钠(纯碱),已经在这个中世纪的山谷里扎下了虽然浅薄却还算稳固的根。
制备它们的方法古老而质朴。在庄园边缘专门划出的一块空地上,堆积着充分燃烧后得到的木炭灰烬,以及从附近湖岸收集来的、带着咸涩气味的天然碱土。庄客们将这些东西投入巨大的陶缸中,加水浸取,再用粗麻布反复过滤,得到浑浊的碱液。这些碱液被倒入厚实的大铁锅中,架在火上煎熬浓缩,直到锅底析出粗糙的、带着杂色的碱块。
这套法子效率低下,产量也有限,但贵在稳定,原料也容易获取。而这些自产的碱,已经深深地融入了庄园的生产与生活。
在造纸工坊,碱液被用来蒸煮树皮和破布,使得纤维软化分离,造出的纸张,质地比早期那种厚薄不均、容易破损的黄纸好了不止一筹。在新建的肥皂作坊里,熬煮动物油脂产生的怪味,与碱液那股涩味混合在一起,经过一番反应,最终变成了去污力颇佳的粗皂,虽然模样不甚好看,却实实在在地改善了庄民们的卫生状况。而在那个小小的染坊中,碱剂成为调节染缸酸碱的关键,使得庄园自产的靛蓝染料,染出的布匹颜色更加纯正,也更不容易褪色。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改变,让所有参与其中的庄客们都真切地感受到,那些看似虚无缥缈的“知识”,究竟能带来何等实在的好处。
然而,相比于“两碱”的相对顺利,“三酸”——硫酸、硝酸、盐酸的制备,则要困难得多。它们性子暴烈,制备过程复杂,对器具的要求也极为苛刻。杨亮心里清楚,这才是技术树上那根最难攀爬的枝干。
乔治带来的绿矾,正是为了斩开这第一个死结。利用绿矾加热分解来制取“矾油”(硫酸),是已知最古老的制酸法之一。杨亮明白,尽管这法子效率低下,腐蚀设备,且过程充满危险,但在当前条件下,这几乎是唯一可行的路径。他不奢求立刻就能大量生产,哪怕每次只能得到一小瓶珍贵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清澈油状液体,都将是决定性的突破。拥有了硫酸,就等于握住了开启一扇全新大门的钥匙。
在他的规划里,硫酸的价值无可估量。最直接的,便是用于火药的改良。如今庄园制备的黑火药,其关键成分硝石(硝酸钾)往往含有吸湿性的杂质,严重影响火药的稳定性和燃烧效果。利用硫酸与硝石反应,可以蒸馏得到浓度更高的硝酸,进而提纯硝石,甚至尝试制备威力更强的炸药。
在金属处理上,稀释后的硫酸可以用于清洗和蚀刻金属表面,使其更易于后续加工。在更广阔的化学合成与分析领域,硫酸更是不可或缺的媒介。更进一步,利用硫酸与食盐反应,还能开辟出制备盐酸的工艺路线。可以说,一旦稳定地掌握了硫酸,整个庄园的技术能力,将跃升到一个全新的层面。
面对如此复杂的工艺,杨亮的态度极其审慎。他召集了那几位头脑灵活、手脚麻利,并且在此前的制碱工作中表现出足够耐心的核心庄客,在那座通风良好的独立工棚里,开始了小心翼翼的探索。
首先要解决的,是耐酸设备的问题。普通的陶罐在硫酸面前支撑不了多久就会被腐蚀穿。杨亮指导着工匠,尝试烧制内壁涂有特制耐酸釉的陶甑,同时也在寻找合适的铅板,准备打造关键的冷凝装置。加热的方式也需要精心设计,需要稳定而均匀的热源,以确保绿矾能够受热分解完全。至于收集和储存,更是重中之重。如何安全地将那具有强腐蚀性的酸雾冷却、凝结,并收集到合适的容器——比如玻璃瓶或是内壁上了釉的陶罐里,每一个细节都关乎成败,更关乎在场每一个人的安全。
整个准备过程缓慢而细致。杨亮反复告诫参与的人,在缺少防护手段的当下,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容不得半点急躁。他将初期的目标定得很低:理解这工艺的脾性,积累操作的经验,若能稳定地制备出少量可供使用的硫酸,便是天大的成功。
冬日的阳光,吝啬地从工棚木板的缝隙间透进来几缕,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映在那些忙碌而专注的身影上。空气中,绿矾被加热后那股特有的、混着硫磺味的酸气渐渐弥漫开来,伴随着陶器轻微碰撞的声响。在这个偏远的、几乎被外界遗忘的山谷里,一场寂静无声,却又至关重要的攻坚,正小心翼翼地展开。每一次谨慎的尝试,每一次微小的进展,都在为杨家庄园的未来,积蓄着看似微弱、却足以穿透时代迷雾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