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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茵河裹挟着阿尔卑斯山融雪的刺骨寒意,流过科隆灰色的城墙。码头区永远浸泡在一种复杂的气味里:河水的腥气、腐烂的缆绳、咸鱼、以及从无数酒馆和流民棚屋里飘出的、劣质啤酒与烟尘混合的人间气息。

酒馆“醉锚”是阿尔贝特·莫克这种小商人偶尔能来得起的地方。一杯粗酿啤酒的价钱,能换来片刻温暖,以及一些真假难辨的消息。他缩在角落,粗陶杯壁的冰冷透过手套的破洞硌着掌心。他的注意力全在邻桌——那几个衣着体面、喝着葡萄酒的商人身上。

“……乔治那条新船,‘北风’号,你们见过吗?”一个脸颊红润的胖商人用袖口擦了擦嘴,“龙骨是整根的黑森林橡木,我敢打赌,满载的情况下,吃水能超过七尺。从巴塞尔回来,卸下的货能堆满小半座码头。”

“还不是靠那条线?”另一个干瘦的商人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了半分,却恰好能让阿尔贝特这类竖着耳朵的人听见,“阿勒河上游,深山里那个地方。现在都管它叫‘幽灵线’。林登霍夫伯爵,记得吗?半年前带着他的骑士和征召兵,趾高气扬地进去,结果呢?灰溜溜地回来,人少了一半,连他的堂弟都陷在里面当了俘虏。”

桌上响起几声意味不明的啧啧声。

胖商人重重放下杯子,木桌发出呻吟。“千真万确。我在苏黎世的表亲说,主教大人对此事都闭口不谈。可乔治就敢去,而且每次回来,舱底装的都是好东西。不是我们常见的那些。是那种……闪着冷光,几乎没有杂质的钢制工具;轻薄得像亚麻,却能挡住短刀猛戳的甲片;还有种深褐色的布料,浸了水反而更结实。”

阿尔贝特的心跳加快了。乔治,他认识。几年前,他们还一起在美因茨的市场上,为几袋羊毛的差价和犹太人商人争得面红耳赤。那时的乔治,和他一样,船舱里堆着寻常的谷物、葡萄酒和布匹,为了到期的货款焦头烂额。可就在这两三年间,乔治的船队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冒了出来,他本人也变得沉稳、阔绰,言谈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阿尔贝特曾远远见过乔治的人卸货,那些造型奇特、闪着非比寻常寒光的金属件,那些质地紧密、颜色古怪的布匹,无一不在低声诉说着一个遥远的、拥有非凡力量的源头。

“幽灵线”……“山中庄园”……“击败伯爵”……这些词像水蛭一样叮在他的脑海里。风险?他比谁都清楚。上游航道复杂,暗礁林立,沿岸领主贪婪如狼,森林里据说还藏着被驱逐的匪帮和更古老的、不祥的东西。更别提那个能打败全副武装的伯爵军队的神秘势力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确定。

但他的目光扫过自己磨破的皮靴,算着下个月要付的码头停泊费,还有家里那个越来越空的面粉桶。乔治的成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那不是简单的运气,那是一条被验证过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缝隙。一个能让他阿尔贝特·莫克,不再是“小莫克”,不再是那个需要对着税吏和更大商人点头哈腰的可怜虫的机会。

那天晚上,他回到码头区那条狭窄潮湿的巷子,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家里几乎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他翻出床底那个上了锁的小铁盒,里面是他所有的积蓄——一些银币和一小袋金币,掂在手里轻得让人心慌。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从脖子上取下一条细链子,链坠是他母亲留下的一枚朴素的银戒指;又从抽屉深处摸出妻子生前唯一像样的首饰,一对小小的珍珠耳环。第二天,他走进了那家散发着霉味和贪婪气息的当铺。

“就这些?”当铺老板的指尖捻着那对耳环,语气淡漠。

“成色很好。”阿尔贝特干巴巴地说。

“珍珠太小了。”老板把东西丢在柜台上,“戒指做工也普通。一起,算你十五个银币。”

阿尔贝特感到血往脸上涌。“它们至少值三十个!”

“二十。不要就请便。”老板的眼神像冰。

他最终拿走了二十五个银币,加上他所有的积蓄,凑成了一笔对他来说足以压弯脊梁的巨款。下一步是船。他需要一个可靠的、能逆流而上的伙伴,而不是一件随时会散架的破烂。他在船舶市场盘桓了三天,敲打每一艘待售旧船的龙骨,检查船板的接缝和腐蚀情况,拉扯每一根缆绳。

最后,他看中了一艘单桅帆船。“莱茵少女”号,名字还算吉利。船龄大概十五年,柚木船体有明显的修补痕迹,但主体结构依然坚固。桅杆换过不久,风帆虽然旧了,但没有破绽。最关键的是,船主急着出手,价格比他预想的要低一些。

“这船……吃过水吗?”阿尔贝特问,眼睛紧盯着船主。

老船夫眼神闪烁了一下。“在美因茨附近浅滩蹭过一次底,很快就拖上来了,没大碍。修补的地方你都看到了。”

阿尔贝特心里有数了。他压低了价钱,最终用几乎三分之二的资金,买下了这艘船和船上一些必需的旧索具。

消息很快传开了。他的老朋友,同样在码头摸爬滚打的小贩克劳斯,在“莱茵少女”号的甲板上找到了他。克劳斯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阿尔贝特,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买了这条旧船?就为了那个……那个酒馆里传来的鬼故事?”

阿尔贝特正用麻绳和油脂仔细地缠绕桅杆上几处可能磨损的地方,头也没抬。“不是鬼故事,克劳斯。乔治靠着它发了财。”

“乔治是乔治!谁知道他是不是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或者他根本就是某个大人物摆在明面上的棋子?你就这么一个人,开着这条破船,往那片没人说得清的地方钻?水匪、暗礁、还有那些山里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克劳斯抓住他的胳膊,“你会死的,阿尔贝特,钱没了可以再赚,命只有一条!”

阿尔贝特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犹豫和疲惫,只剩下一种克劳斯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决心。“克劳斯,你看看我。再看看我们。我们像老鼠一样在码头上活了十几年,捡着大商行指缝里漏下的面包屑。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会变成什么样?死在某个冬天的臭水沟里,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乔治能做到,就证明路是通的。他当初不也是一条破船开始的吗?这条路,要么让我翻身,要么就让我死在水里。我受够了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熬着。”

“那不一样!”克劳斯急道,“他的运气……”

“我不全靠运气。”阿尔贝特打断他,语气变得冷静而务实,“我雇了四个人。老马库斯,你认识的,在莱茵河上跑了三十年船,哪个河湾有暗礁他都清楚。还有他的侄子汉斯,力气大,水性好。另外两个也是老实可靠的跑船人。至于货物……”

他掰着手指,像在核算一笔精细的账目:“我仔细琢磨过乔治。他的船吃水深,运出来的都是体积不大但价值高的‘特产’。可他每次去,舱里都装满了什么?是粮食,大量的小麦和燕麦;是铁矿石,成吨的;还有弗兰德产的粗羊毛。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个地方人多,需要吃饭;他们有工匠,需要原料;他们可能还在织布。所以,我把钱大部分换成了最实在的东西:上好的燕麦,压得结结实实;十几捆弗兰德羊毛;还有一些我们科隆产的、质量最好的钢针和磨刀石。这些东西不扎眼,但只要是那个地方,就一定用得上。”

克劳斯看着老朋友,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阿尔贝特手里。“拿着,我老婆做的熏肉,路上吃。愿上帝和所有的圣徒都保佑你,你这头倔驴。一定要……活着回来。”

阿尔贝特用力捏了捏克劳斯的肩膀,喉咙有些发紧,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的几天,他沉浸在最后的准备中。精确计算食物的配给:黑面包、咸肉、豆子、还有一小桶啤酒。检查每一捆羊毛是否捆扎结实,防止受潮。将磨刀石和钢针用油布包好,放在干燥的舱室。他和老马库斯一起,对着那张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画得歪歪扭扭的河道图,反复推敲可能的路线。马库斯指着几个地方,神色凝重:“这里,过了宾根,水流会很急,需要上岸拉纤。这里,河道分叉,据说左边那条支流进去的船很少出来。还有这里,这片森林属于一个名声很坏的骑士,他手下的人经常以收税的名义勒索。”

阿尔贝特默默记下,准备了应对之策:几小捆质量中等的羊毛和几包钢针,作为“买路钱”。

出发那天清晨,寒冷彻骨。莱茵河面上漂浮着薄薄的冰凌。“莱茵少女”号的船舱被货物压得沉甸甸的,吃水线比平时深了许多。阿尔贝特、老马库斯、年轻的汉斯,以及另外两名水手——沉默的德克和爱抱怨的弗洛里安,站在冰冷的甲板上,与寥寥几个送行的人告别。

缆绳解开,船桨和竹篙一起用力,笨重的船身缓缓离开了熟悉的码头,驶入灰蒙蒙的主河道。船头劈开冰冷的河水,发出哗哗的声响。阿尔贝特最后望了一眼科隆大教堂那模糊的尖顶,然后转过身,面朝上游未知的旅程。

逆流而上的航行,迅速撕碎了所有关于冒险的浪漫想象。风并不总是顺风,更多时候是侧风甚至逆风。他们必须不断地调整那张饱经风霜的方帆的角度,利用最微弱的风势。在水流特别湍急的河段,如马库斯预言的那样,他们不得不放下小船,或者直接跳下齐腰深的冰冷河水里,踩着滑溜的河岸,像真正的纤夫一样,将绳索套在肩上,喊着低沉的号子,一步一步地拖着“莱茵少女”号前进。

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们的羊毛裤和皮靴,寒气像针一样刺入骨髓。晚上,他们挤在狭小的船舱里,裹着潮湿的毯子,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食物消耗得比预想更快。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需要用匕首切开,在啤酒里浸泡很久才能下咽。咸肉咸得发苦,但能提供必要的盐分。

航行第十天,他们在一个狭窄的河湾遭遇了风暴。天色骤然变黑,狂风卷着雨点和冰雹抽打下来,河面掀起浑浊的浪涛。小小的“莱茵少女”号像一片树叶般被抛起、摔下。汉斯几乎整个人挂在舵上,声嘶力竭地喊着调整方向。马库斯和阿尔贝特则冒着被甩下船的危险,扑向桅杆,拼命想要收起被风鼓得快要撕裂的主帆。埃里克和弗洛里安则奋力用木桶将涌入船舱的河水舀出去。那一刻,阿尔贝特在震耳欲聋的风浪声中,看着两岸如同鬼影般摇曳的黑色山林,内心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自我怀疑。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赌上自己和另外四个人的性命,这真的值得吗?

风暴终于过去,所有人都筋疲力尽,浑身湿透,在初现的月光下瑟瑟发抖。幸运的是,船没有受到结构性损伤。

又过了几天,他们进入了马库斯提到的那位“名声很坏”的骑士的领地。果然,一条简陋的拦河索横在河道上,几个穿着破烂锁子甲、手持长戟的士兵拦住了他们。领头的是个满脸麻子的壮汉。

“停下!这里是冯·卡策尔恩男爵的领地!所有过往船只,必须缴税!”麻脸壮汉吼道。

阿尔贝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尊敬的先生们,日安。我们是科隆的小商人,运点粮食去上游的村子。”

“粮食?”麻脸汉子跳上船,用长戟的尾端粗暴地戳了戳货堆。“检查!”

阿尔贝特赶紧示意弗洛里安搬来事先准备好的那捆羊毛和一小袋钢针。“一点小小的敬意,大人。我们本小利薄,这些粮食也值不了几个钱,还请行个方便。”

麻脸汉子掂量了一下羊毛,又看了看钢针的成色,脸上露出不满意的神色。“就这些?你当我是乞丐吗?”他的手下开始更仔细地翻查,甚至用匕首去刺粮袋,看里面是否藏了别的东西。

阿尔贝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生怕他们发现藏在粮食下面的、品质更好的那部分羊毛和磨刀石。他不停地陪着笑脸,诉说着生意的不易。也许是他们的船确实看起来寒酸,货物也主要是笨重的粮食,麻脸汉子最终骂咧咧地挥了挥手。“滚吧!穷鬼!下次再从这里过,准备好双倍的税!”

逃过一劫,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弗洛里安低声抱怨:“早知道这么危险,给再多钱我也不来。”老马库斯瞪了他一眼,他才悻悻住嘴。

他们沿着阿勒河的主干道继续向上,每到一个稍大的村落或河边小镇,阿尔贝特都会上岸,用尽量不经意的语气打听“山里那个出产好东西的地方”或者“杨家庄园”。大多数人一脸茫然。偶尔,某个酒馆里的老人会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摆摆手让他们别再打听。也有一次,一个猎户告诉他们,更深的山里确实住着些“不一样的人”,但他们不欢迎外人,林登霍夫伯爵的人就是前车之鉴。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时明时暗。船上的黑麦消耗了近半,水手们的耐心也快要耗尽。弗洛里安的抱怨越来越多,连沉稳的埃里克也开始显得焦躁不安。

“老板,粮食最多只够我们返程的了。”汉斯在清点完所剩无几的麦袋后,找到阿尔贝特,语气沉重。“再找不到,我们必须在三天内掉头。”

阿尔贝特看着舱里那些依旧满满的、代表着他全部希望的羊毛和矿石,牙龈几乎要咬出血。他投入了所有,不能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那意味着他将彻底破产,甚至背负债务。

“再找两天!”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就两天!按照那个老樵夫说的,找一条‘水特别清,两岸石头是白色’的小支流!”

也许是他的祈祷起了作用,也许是纯粹的运气。第二天下午,在一片雾气尚未完全散去的河湾,他们真的发现了一条几乎被藤蔓掩盖的支流入口。水流异常清澈平静,与主河道浑浊的急流形成鲜明对比。两岸的岩石不再是常见的灰色,而呈现出一种灰白色。

“是这里吗?”汉斯不确定地问。

老马库斯蹲在船头,仔细观察着水流和水底的石头。“水这么清,说明上游没有太多泥土冲刷下来,水流也平缓。这地方……有点怪。”

“进去。”阿尔贝特下令,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莱茵少女”号小心翼翼地驶入支流。河道立刻变窄,两岸是陡峭的、覆盖着积雪和墨绿色冷杉的山坡。周围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和偶尔几声空灵的鸟鸣。他们在这条蜿蜒曲折的水道上航行了几乎一整天,景色单调得让人绝望。阿尔贝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那个老樵夫记错了?或者,这根本就是一条死路?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下令返航时,船头转过一个急弯。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河道两侧,出现了整齐的、用大小均匀的碎石垒砌的护坡,取代了自然形成的泥滩。更远处,山坡被开垦成一层层清晰的梯田,虽然覆盖着白雪,但那笔直的田垄和精心维护的沟渠系统,绝非天然形成。空气中,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燃烧硫磺的刺鼻气味,其间还混杂着……是木炭和熔炼金属的味道?

“看那边!”汉斯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指向左前方一处高地。

阿尔贝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呼吸瞬间停滞。

在高地边缘的树林掩映下,一道由粗大原木和夯土构筑的矮墙清晰可见。墙体不高,但倾斜的角度和墙上预留的射击孔,显示出明确的防御意图。矮墙之后,一座高出树梢的木制塔楼巍然耸立,塔楼顶部是一个带有顶盖的了望平台。

就在他们望过去的同时,塔楼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道金属的反光在午后的阳光下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那是某种镜片或武器发出的光。

找到了!

一股混杂着狂喜、巨大压力释放后的虚脱、以及面对未知的深切恐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阿尔贝特。他赌对了方向,找到了这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地方。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会像对待林登霍夫伯爵那样,把他们这些人抓起来或者杀掉吗?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异味的空气,对船上的所有人沉声说道:“收起船桨,慢速前进。汉斯,掌稳舵。马库斯,准备好缆绳。所有人都把手放在看得见的地方,不要有任何突兀的动作。”

“莱茵少女”号,这艘承载着一个人全部野望的脆弱舟船,沿着清澈见底的陌生水域,缓缓驶向那面沉默而坚实的山中之墙。阿尔贝特·莫克的豪赌,刚刚翻开了底牌的第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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