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黄的落叶在水泥地上翻滚,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这里没有风,这声音来得毫无道理。
赵远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栋二层小楼,外墙的漆皮剥落大半,露出的红砖上长满了黑色的霉斑。那块写着“mamas Love home”的灯箱歪歪斜斜地挂在门廊上,霓虹灯管断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忽明忽暗。
这场景太熟悉了。
恐怖片里的标准开局。
“舅舅。”林志天向左跨出半步,挡在赵远身前。
少年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没有丝毫发白,那是极度放松随时准备暴起杀人的状态。
“很臭。”林志天说。
裴玄瀚抽了抽鼻子,一脸茫然:“臭?除了那股子酸腐味,没什么特别的啊。还没有沧澜水府后山的鱼腥草味道大。”
“不是味道。”
林志天摇头。
“是念头。极其恶毒、粘稠的念头。仿佛死在这里的人不少,但不是被杀,是被……耗干了。”
“不管怎么样,”赵远低声提醒,“演戏,记住你们的人设。”
裴玄瀚立刻挺直腰板,努力装出一副“我很单纯很好骗”的二愣子模样。
这倒不用演,本色出演就行。
赵远整理了一下衣领,抬手敲门。
笃笃笃。
木门发出的声音空洞且沉闷。
几秒钟后,门轴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门开了。
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后。她穿着一件满是油渍的碎花围裙,灰白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枯燥的髻。
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在看到三人的瞬间,挤出了一朵菊花般的笑容。
“哎呀,又是华裔?”
老太婆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她浑浊的眼球在赵远指上的玉戒指和林志天手中的长剑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裴玄瀚那身腱子肉上,笑意更深了。
“快进来,快进来。这外面天都要黑了,那些该死的瘾君子就要出来了。”
赵远捕捉到了那个字。
又。
看来秦久雨他们确实来过这里。
“打扰了。”赵远脸上挂着温和无害的笑容,“我们和朋友走散了,想在这里借宿一晚。钱不是问题。”
他随手掏出一块碎金子,在指尖晃了晃。
老太婆枯树皮般的手猛地伸出来,速度快得惊人,一把抓过金子塞进围裙兜里。
“好说,好说。我是这里的玛丽修女。主会保佑慷慨的人。”
她侧身让开路。
屋内和屋外简直是两个世界。
壁炉里烧着火,橘红色的光把整个大厅照得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炖肉的香气,混合着廉价的空气清新剂味道。
大厅角落里,铺着几张旧地毯。
四个孩子正围坐在那里玩积木。
他们看起来只有七八岁,身上却裹着厚厚的棉衣,脖子上还围着严实的围巾。哪怕屋内温度很高,他们也没有脱下外套的意思。
听到开门声,孩子们停下手中的动作,齐刷刷地转过头。
没有好奇。
没有恐惧。
那是一张张麻木到极点的脸,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孩子们,来客人了。”玛丽修女拍了拍手,语气慈祥得过分,“去二楼把最好的那间客房收拾出来。”
四个孩子木然地站起身,排成一队,悄无声息地向楼梯走去。
他们的动作僵硬,关节弯曲的角度十分怪异。
裴玄瀚看着那锅在炉子上翻滚的肉汤,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是体修,肉身消耗大,容易饿。
“几位饿了吧?”玛丽修女热络地拿起勺子,“这是我特制的肉汤,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配享用。”
她盛了一碗,递到裴玄瀚面前。
汤色红亮,香气扑鼻。
裴玄瀚刚要伸手去接。
赵远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这一脚用了暗劲,裴玄瀚疼得差点叫出声,伸出去的手硬生生拐了个弯,挠了挠头。
“那什么……我不饿。”裴玄瀚干笑,“我们来的时候吃过干粮了。”
玛丽修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
“不饿也好,晚上积食对身体不好。”她把碗放下,勺子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赵远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看似随意地问道:“修女,我看这里挺冷清的。之前有没有另外一拨像我们这样打扮的人来过?”
玛丽修女正在擦桌子的手顿住了。
她慢慢直起腰,背对着赵远。
“有啊。”
“那他们人呢?”
“走了。”玛丽修女转过身,脸上的褶子堆在一起,“说是要去城里找大明星签名。一群傻孩子,这年头哪有什么大明星,都是些骗子。”
撒谎。
一群古人,就算是修仙的仙人,也定不会知道什么“大明星”,更不会有“签名”的习惯。
赵远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这是他和林志天约定的暗号。
动手试探。
林志天会意,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一道极其隐晦的灵力波动弹射而出,直奔老太婆的膝盖。
如果是修士,体内灵力会自动护体。
如果是妖兽,会有妖气反击。
啪。
那道灵力结结实实地打在老太婆腿上。
玛丽修女身子一歪,差点跪在地上,手里的一块抹布也掉了下来。
“哎哟!这老寒腿……”她揉着膝盖,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看来明天得变天了。”
毫无反应。
没有灵力波动,没有妖气。
这就是个普通的凡人老太婆?
裴玄瀚给了赵远一个困惑的信号。
赵远没动。
“修女,既然房间收拾好了,我们想先上去休息。”赵远站起身,打断了老太婆的絮叨。
“行,行。你们上去吧,左手边第一间。”玛丽修女扶着桌子,似乎腿真的很疼,“我就不上去了,人老了,爬不动楼梯。”
赵远给林志天使了个眼色。
三人向楼梯走去。
木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生物的骨骼上。
走到楼梯拐角,赵远回头看了一眼。
玛丽修女依旧站在桌边,保持着那个揉膝盖的姿势。
只是她的头,转到了背后。
一百八十度。
那双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嘴角裂开到一个夸张的弧度,露出口腔里黑红色的牙龈。
赵远猛地回头。
“跑!”
他低喝一声,身形暴起,就要冲上二楼。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轰!
身后的楼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厚实、冰冷、散发着霉味的水泥墙。
四周的景象开始扭曲。
原本温馨的壁炉、地毯统统不见,只剩下剥落的墙皮和遍地的垃圾。
更可怕的是。
三人的丹田,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凝滞。
灵力,消失了。
不,是被彻底锁死在了丹田里,连一丝一毫都调动不出来。
裴玄瀚脸色大变,试图催动玄武之力,却发现自己那身引以为傲的肌肉变得沉重无比,就像是……变成了凡人。
“欢迎来到我的收藏室。”
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声音不是从身后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
地板上的阴影开始蠕动。
像是黑色的石油,又像是腐烂的淤泥。它们汇聚在一起,慢慢隆起,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扭曲的人形轮廓。
那根本不是什么老太婆。
那是一团由无数张扭曲的人脸拼凑而成的怪物。
贪婪的、嫉妒的、暴怒的……每一张脸都在哀嚎,都在诅咒。
“又是三个好货色。”
怪物顶端那张属于玛丽修女的脸开口说话了,声音里带着令人作呕的贪婪。
“细皮嫩肉,比那些脏兮兮的小鬼值钱多了。”
它甚至没有实体,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不断地流淌、重组。
“装神弄鬼!”
裴玄瀚怒吼一声。
虽然没了灵力,但他这一身横练的功夫还在。
他一步踏出,地面微震,右拳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向怪物的胸口。
这一拳,哪怕是钢板也能打个对穿。
噗。
拳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怪物的身体。
就像是打进了一团粘稠的胶水里。
裴玄瀚一愣。
还没等他收招,那黑色的胶状物瞬间收紧,死死裹住了他的手臂。
“力气不小啊,大个子。”
怪物身上的一张脸转过来,那是之前那个猎户的脸,正对着裴玄瀚狞笑。
“但在我的地盘,力气是最没用的东西。”
无数黑色的尖刺从胶状物中刺出,扎向裴玄瀚的手臂。
铮!
一道寒光闪过。
林志天出剑了。
哪怕没有灵力灌注,这一剑依然精准得可怕,直切怪物连接手臂的部位。
那是纯粹的剑术。
剑锋划过,将那团黑色物质斩断。
裴玄瀚趁机抽身后退,手臂上已经被腐蚀出一片红肿,冒着白烟。
“普通攻击无效。”林志天横剑身前,声音冷静得可怕,“它不是实体,是纯粹的恶意集合。”
那团被斩断的黑色物质落在地上,蠕动了几下,又重新融回了怪物的主体。
甚至变得更大了。
“恶意?”
赵远飞快地扫视四周。
这房间封闭得像个棺材。
角落里,那四个孩子依旧坐在那里。
哪怕发生了这样的变故,他们依然一动不动,手里机械地摆弄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积木。
但赵远发现了一个细节。
每当那个怪物攻击或者是说话的时候,这几个孩子的身体就会微微颤抖一下,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会变得更加灰败。
这怪物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这几个孩子身上的死气……是相连的。
“它在吸食那些孩子的恐惧!”
赵远大喊。
“这些孩子是它的力量来源!只要孩子还在害怕,它就是无敌的!”
那怪物的动作顿了一下。
顶端玛丽修女的脸转向赵远,原本戏谑的表情变得阴冷无比。
“聪明的演员。”
它发出一声尖啸。
“但我最讨厌聪明的演员。这会让剧本变得不可控。”
地上的阴影瞬间暴涨,化作无数条黑色的触手,铺天盖地地卷向三人。
“裴兄,挡住触手!不用杀它,只要撑住!”赵远一边后退一边指挥。
裴玄瀚咬牙,双臂交叉护住头脸,凭借强悍的肉身硬抗那些触手的抽打。
砰砰砰!
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声响,裴玄瀚被打得连连后退,嘴角溢出鲜血。
“我去叫醒那些孩子!”林志天喊道。
他身形一矮,避开一条横扫过来的触手,整个人如同一只灵巧的狐狸,贴着地面冲向角落。
只有切断恐惧的来源,才能破了这个局。
然而。
就在林志天的手即将触碰到最近的一个孩子时。
那个怪物的胸口突然裂开。
一张巨大的、长满獠牙的嘴从裂缝中探出,直接挡在了林志天和孩子之间。
那张嘴里没有舌头,只有无尽的深渊。
一股难以形容的精神冲击从那张嘴里喷涌而出。
那是无数被囚禁、被折磨、被贩卖的灵魂发出的绝望尖叫。
“你的灵魂……”
那张大嘴里传出一个重叠的声音,既有老人的嘶哑,也有孩童的稚嫩。
“看起来很美味啊,小鬼。”
黑色的气息瞬间将林志天吞没。
少年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原本清明的双眼瞬间失去了焦距,瞳孔剧烈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画面。
“阿天!”
赵远瞳孔骤缩。
他没想到这怪物的攻击竟然还能直接针对神魂。
怪物的无数条触手缓缓抬起,尖端对准了僵立不动的少年。
“剧终了。”
阴影落下。
画面定格在触手即将刺穿林志天胸膛的那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