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踏入宫门时，檐角的铜铃正被风拂得轻响。
今日的宫城比往日肃静许多，红墙两侧站着披甲的禁军，甲胄上的寒光映着灰蒙蒙的天，连空气里都飘着股压抑的檀香——那是为先帝忌辰燃的，混着深秋的凉意，渗得人骨头缝都发寒。
“沈将军这边请。”引路的太监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几分打量。沈星河一身素色锦袍，领口袖口绣着暗纹的云纹，是苏绾昨夜连夜让人备好的，既合祭祀的规制，又不显落魄。
他没说话，只顺着朱红的宫道往前走。石板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倒映着两侧光秃秃的槐树枝桠，像幅萧瑟的水墨画。三年前他走在这条路上时，道旁还种着成片的桃花，春末落英缤纷，苏绾总爱拉着他的袖子，说要捡些花瓣做胭脂。
如今桃花树早被萧彻换了品种，连空气里的香，都成了他不喜欢的檀香。
“陛下和贵妃娘娘已在太庙候着了。”太监引着他拐进一道侧门，眼前豁然开朗。太庙前的广场上铺着青石板，正中央的香炉里燃着三炷高香，烟气袅袅，直上云霄。
萧彻穿着件玄色祭服，站在太庙门口，见他进来，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沈将军倒是准时。”
沈星河没看他，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太庙的门槛内。苏绾穿着身素白的宫装，鬓边那支桃花簪换成了白玉簪——正是他前日还给她的那支，此刻在香火缭绕中，泛着温润的光。
她也在看他，眼底藏着担忧，却只在目光相触的刹那，极轻地摇了摇头。
沈星河懂她的意思：别冲动。
“先帝忌辰，不敢迟到。”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
萧彻像是没察觉两人的暗语，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来了，便随朕进去拜拜吧。毕竟，先帝当年最疼的，就是你这个‘义子’。”
“义子”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像根针，刺得沈星河耳膜发疼。当年先帝确实想过收他为义子，却被他以“臣乃武将，不敢僭越”为由婉拒了。如今被萧彻翻出来说，倒像是他当年野心勃勃，觊觎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沈星河没接话，跟着萧彻走进太庙。殿内阴森森的，供奉着历代先帝的牌位，牌位前燃着长明灯，豆大的火光在昏暗里摇曳，照得人影忽明忽暗。
先帝的牌位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紫檀木的牌面上，“大晏先帝萧景琰”七个金字在火光下闪着冷光。沈星河望着那块牌位，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在御书房里对他谆谆教诲的老人，看到他临终前攥着自己的手，说“守住这江山，也守住绾绾”。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
“沈将军，不拜拜吗？”萧彻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些微的嘲讽。
沈星河深吸口气，走到牌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地面时，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缓慢，像敲在鼓面上。
“父皇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平安归来，定会很高兴。”萧彻站在他身后，声音轻飘飘的，“毕竟，他当年为了救你，可是……”
“陛下慎言。”沈星河猛地站起身，转身看向他，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冰，“先帝驾崩，是大晏的不幸，而非某个人的幸事。”
萧彻脸上的笑容淡了：“沈将军这是在指责朕？”
“臣不敢。”沈星河微微垂眸，“只是祭祀之地，不宜说这些。”
他不想在这种时候与萧彻撕破脸，至少，不能在这里。
苏绾适时走上前，手里捧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杯酒：“陛下，星河，该敬先帝了。”她将酒杯分别递到两人手中，目光在沈星河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沈星河接过酒杯，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酒液晃了晃，映出他眼底的复杂。他知道这杯酒里大概率没什么好东西，却还是毫不犹豫地举了起来。
“恭送先帝。”
三人同时将酒液洒在地上，酒水渗入金砖的缝隙，像极了当年溅在地上的血。
祭拜的仪式冗长而乏味，沈星河站在那里，后背的旧伤隐隐作痛，左臂的肌肉也开始发麻——离月圆还有几日，毒性却提前有了反应，想来是萧彻在香里加了些“料”。
他强撑着，目光却忍不住追随着苏绾的身影。她站在萧彻身侧，端着祭祀用的帛书，素白的身影在暗沉的大殿里像朵易碎的玉兰花。有好几次，萧彻低声对她说着什么，她都只是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握着帛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沈星河看得心口发紧，恨不得立刻拉着她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好不容易挨到仪式结束，萧彻却叫住了他：“沈将军，随朕去御书房坐坐吧。许久不见，朕有些话想跟你说。”
沈星河看向苏绾，她眼神微动，嘴唇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小心。”
他点了点头，对萧彻道：“臣遵旨。”
***御书房的炭火燃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与太庙的檀香不同，这香更沉，也更压抑。
萧彻坐在龙椅上，把玩着手里的玉佩，那是块成色极好的暖玉，沈星河认得，是先帝当年赐给苏绾的及笄礼，不知何时落到了萧彻手里。
“沈将军可知，这三年来，绾绾是怎么过的？”萧彻突然开口，目光落在玉佩上，语气里带着些莫名的情绪。
沈星河站在下方，没接话。
“她刚入宫时，日日以泪洗面，怀里总揣着支桃木簪，说是什么人送的定情信物。”萧彻笑了笑，抬头看向他，“朕以为是什么稀世珍宝，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你随手刻的玩意儿。”
沈星河的手猛地攥紧了袖摆，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朕给她的，比你那破木簪好上百倍千倍。”萧彻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将玉佩塞进他手里，“你看这暖玉，冬暖夏凉，可比你那硌人的桃木簪舒服多了。”
玉佩的温度烫得沈星河指尖发麻，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将这东西扔在地上，却被理智按住了。
“陛下若是想炫耀，大可不必。”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臣与苏绾之间的事，不是几件首饰能衡量的。”
“哦？”萧彻挑眉，“那是什么？是三年前眼睁睁看着她坠崖，还是这三年来躲在山里苟活？”
这句话像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沈星河最痛的地方。他猛地抬头，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伤：“陛下既然知道当年的事，就该明白，她坠崖，是谁逼的。”
“是她自己跳下去的。”萧彻笑得残忍，“沈星河，你该感谢她。若不是她替你挡了那箭，坠崖的人，就是你。”
“你闭嘴！”沈星河终于忍不住，抬手就想一拳砸在他脸上，却在拳头即将碰到萧彻鼻尖时，被周围的禁军死死按住。
“拿下！”萧彻厉声喝道，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沈星河对朕不敬，意图行刺，押入天牢！”
禁军们立刻上前，反剪住沈星河的手臂。沈星河挣扎着，目光死死盯着萧彻：“萧彻，你敢动我，就不怕雁门关的旧部反了吗？”
“反？”萧彻嗤笑一声，“你以为赵毅真的会帮你？他昨日已经派人送来降书，说愿意将那些旧部……悉数献上。”
沈星河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窖。
“不可能！”他嘶吼道，“赵毅是我父亲的旧部，他绝不会……”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萧彻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脸颊，语气轻佻又残忍，“沈星河，你输了。从你当年坠崖的那一刻起，你就输了。”
沈星河看着他得意的嘴脸，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的伤口被禁军按得生疼，毒性也在这时彻底爆发，左臂的抽搐蔓延到全身，冷汗瞬间浸透了素色的锦袍。
“你……”他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视线渐渐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萧彻那张扭曲的脸，和他身后，苏绾苍白如纸的面容。
她站在御书房的门口，手里还攥着祭祀用的帛书，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眶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沈星河仿佛听到她凄厉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像三年前那个雪夜，她坠崖时的声音。
***天牢的石壁渗着寒气，沈星河被铁链锁在墙上，左臂的抽搐刚刚平息，浑身却像散了架般疼。
昏昏沉沉中，他听到有脚步声靠近，铁链被人轻轻晃动了一下。
“沈星河？”
苏绾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寂静的天牢里格外清晰。沈星河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她提着盏油灯站在牢门外，素白的宫装沾了些灰尘，鬓边的白玉簪也歪了，显然是一路匆忙赶来的。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痛。
“我来救你出去。”苏绾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手忙脚乱地去开锁，指尖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插不进锁孔。
“别白费力气了。”沈星河看着她，心疼得厉害，“萧彻既然抓了我，就不会轻易放我走。”
“我不管！”苏绾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锁上，“我已经让人去通知卫凛了，他会带人手来劫狱的，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沈星河笑了笑，笑得胸口发疼：“傻丫头，天牢守卫森严，劫狱就是送死。”
“那我也不能让你死在这里！”苏绾终于将钥匙插进锁孔，用力一拧，“咔哒”一声，牢门开了。她扑到沈星河面前，想解开他身上的铁链，却发现铁链锁得极紧，根本拧不动。
“别费力气了。”沈星河看着她通红的眼睛，“萧彻抓我，不是为了杀我，是为了逼你……”
“我知道。”苏绾打断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要我写亲笔信，劝降雁门关的旧部，还要我……嫁给你，让你当众归顺他。”
沈星河的心沉了下去：“你答应了？”
苏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手抚上他苍白的脸颊：“我答应写劝降信，但我要他先放了你。他说……只要信送到赵毅手里，确认旧部们投降，就放你走。”
“他的话你也信？”沈星河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赵毅已经降了，那封信根本送不到旧部手里。”
“我知道赵毅没降。”苏绾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那封降书是假的，是我让他故意送的。萧彻生性多疑，他一定会派人去查，这样就能拖延时间。”
沈星河愣住了。
“我在信里加了密语。”苏绾凑近他，声音压得极低，“卫凛看到信就会明白，让旧部们假装投降，趁机混入京城，等时机成熟……”
她的话没说完，却被沈星河打断了：“你早就计划好了？”
苏绾点了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早就备好了后手。只是没想到……他会直接把你关进天牢。”
沈星河看着她眼里的坚定，突然觉得所有的疼痛和绝望都消失了。他抬手，用还能活动的右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擦去她的眼泪：“委屈你了。”
这三年，她一个人在这深宫里，步步为营，忍辱负重，为的就是等一个能救他、能复仇的机会。而他，却总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
“不委屈。”苏绾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不委屈。”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两人的脸。天牢的寒气再重，也抵不过此刻掌心的温度。
沈星河望着她鬓边的白玉簪，簪头的桃花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突然想起阿竹说过的话，后山的桃树到了春天会开满花，像一条铺到天边的路。
“等出去了，我们就去江南。”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
苏绾重重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好，我们去江南。”
她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粒黑色的药丸，喂到沈星河嘴里：“这是李院判新配的药，能暂时压制毒性，你先忍着。”
药丸入口即化，带着清苦的药味，却奇异地缓解了身体的疼痛。沈星河看着她，突然觉得，哪怕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天牢里，只要有她在，就还有希望。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咚——咚——”，已是三更天了。
苏绾帮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又将油灯往他面前推了推：“我该走了，再晚就会被发现了。”
沈星河拉住她的手，紧紧攥着：“小心。”
“我知道。”苏绾回握住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等我消息。”
她转身离开时，鬓边的白玉簪轻轻晃动，在昏暗的天牢里划过一道温柔的光。沈星河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缓缓松开手，掌心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眼睛。左臂的麻木感还在，后背的伤口也隐隐作痛，但他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萧彻，赵毅，旧部，解药……所有的纷乱都暂时被抛开，只剩下一个念头。
等她。
等她回来，一起去江南，看那十里桃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