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走出太和殿时,檐角的铜铃正被风卷得叮当乱响。秋阳穿过云层落在金砖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驱不散袍角沾染的牢狱寒气——方才在殿上呈递的供词墨迹未干,那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浸着三皇子府幕僚的血与泪。
“大人,刑部那边来报,三皇子在天牢里闹得厉害,砸碎了牢门的木栏,还打伤了两个狱卒。”林羽的声音从身后追来,带着几分急色。
沈星河脚步未停,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让狱卒不必拦着。他越闹,越说明心里藏着怕事。”
天牢深处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石壁上的火把将人影晃得扭曲。沈星河走到最深处的牢房前时,正见三皇子踹翻了食盆,糙米混着冷水溅了满地。昔日锦衣华服的皇子此刻发髻散乱,猩红的眼死死盯着牢门外的沈星河,像头困兽。
“沈星河!你敢阴我!”三皇子抓住铁栏猛晃,铁链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那幕僚是你屈打成招的!父皇定会查明真相,到时定要你碎尸万段!”
沈星河弯腰拾起地上一块未被踩脏的糙米,指尖碾成粉末:“殿下说笑了。那幕僚招供时,有三位御史在场见证,供词上的指印也是他亲手按的。何况——”他抬眼看向三皇子,目光冷得像殿角的冰棱,“宫墙祭那日,您在观礼台东南角,与李明远密谈了两刻钟。那位置恰好在禁军视线盲区,却被巡夜的羽林卫看在眼里。需要我请那位羽林卫来与您对质吗?”
三皇子的动作猛地僵住,脸上的暴怒褪成一片惨白。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潮湿的石壁上,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像被掐住了脖颈的困兽。
沈星河缓步上前,隔着铁栏逼视着他:“您以为散布谣言只是为了搅乱朝局?可知道民间已有人借着‘宫墙祭不祥’的由头,在城郊私设祭坛,供奉的却是前朝废帝的牌位?”
“你……你胡说!”三皇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只是想让父皇罢黜太子,从未想过要……”
“从未想过会引火烧身?”沈星河打断他,声音里淬着寒意,“李明远给您的那本《推背图注》,页脚盖着‘青雀阁’的朱印。那是南朝余孽在京城的据点,您当真以为他只是想帮您争夺储位?”
铁栏后的人影骤然蜷缩下去,三皇子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沈星河看着他颤抖的肩膀,忽然想起幼时在御花园见过的场景——那时三皇子还是个总追在太子身后的孩童,手里攥着颗没剥壳的栗子,被太子笑着敲了敲额头。
“大人,”林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犹豫,“李明远在牢里绝食三天了,方才狱卒发现他……咳血了。”
沈星河转身时,袖口扫过铁栏,带起一阵铁锈味。他没再看牢里的人,只淡淡道:“去看看。”
李明远的牢房比三皇子的更显萧索。这位曾执掌礼部的重臣斜倚在草堆上,青灰色的囚服沾着暗褐色的血渍,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此刻乱糟糟贴在下巴上。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眼,浑浊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笑意。
“沈大人来得正好,老夫正有话要讲。”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
沈星河示意狱卒退下,独自走到牢门前:“李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李明远咳出一口血沫,用袖子擦了擦唇角,忽然问:“大人可知,二十年前的宫墙祭,出过一桩怪事?”
沈星河眉峰微蹙。二十年前他才五岁,对当年的事只有模糊的记忆,只听府中老人提过一句“那年祭典后,皇后娘娘大病了一场”。
“那年祭品里,本该有一尊纯金铸的朱雀,”李明远喘息着说,“可祭典前夜,金朱雀不翼而飞,替换成了尊陶土捏的假货。当时负责监造祭品的,是先太子太傅,也就是老夫的恩师。”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远处跳动的火光:“恩师被打入天牢,没三日就‘病故’了。可老夫知道,他是被人害死的。那金朱雀根本不是失窃,是被先帝亲手换走,送给了……南朝来的质子。”
沈星河心头一震。南朝质子?史书上只记载南朝在二十年前送过一位公主入质,次年便病逝了。
“那公主根本不是病逝,”李明远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提高了声音,“她是被皇后娘娘赐的毒酒……先帝为了掩人耳目,才对外宣称病逝!而那尊金朱雀,本是南朝皇室的信物,先帝换走它,是为了让公主能在宫中平安度日!”
草堆上的人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喉头涌上的血堵住了呼吸。沈星河看着他挣扎着伸出手,指尖指向牢房角落的稻草堆,最终无力地垂落。狱卒冲进来时,李明远已经没了气息,唯有那双圆睁的眼睛,还望着牢顶漏下的一线天光。
沈星河蹲下身,拨开李明远指过的稻草。底下压着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用朱砂画着只残缺的朱雀,羽翼处刻着两个极小的字——明玥。
“明玥……”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长公主寝宫的梳妆盒里,有支刻着相同字迹的玉簪。
回到府中时,暮色已漫过朱漆大门。沈福端来的热茶冒着白气,沈星河却没碰,只将那块木牌放在灯下细看。朱砂的颜色深浅不一,像是被人反复描摹过,羽翼的缺口处还留着新鲜的刻痕,显然是李明远在牢中补刻的。
“大人,长公主派人送了封信来。”沈福递过个素笺封的信封。
信纸展开,是长公主娟秀的字迹,只写了寥寥数语:“二十年前宫墙祭,吾母曾见先帝于太庙偏殿焚烧密信,灰烬中余一角,似有‘明玥’二字。”
沈星河将信纸按在木牌旁,忽然想起三皇子府幕僚供词里的一句话——“李大人说,只要找到金朱雀,就能让三皇子稳坐储位”。
原来他们要找的从来不是储位的胜算,而是足以颠覆皇室的秘辛。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沈星河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最底层那本蒙尘的《南朝旧事》。翻到记载皇室谱系的篇章时,指尖停在一行小字上:“昭华公主,小字明玥,年十七入质北朝,次年薨。”
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是他幼时随长公主去公主府赴宴时,落在袖口带回的。那时昭华公主的寝殿里,总摆着盆开得正盛的海棠。
“林羽,”沈星河合上书本,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去查二十年前负责看守太庙偏殿的侍卫,还有……昭华公主的墓葬之地。”
烛火摇曳中,木牌上的朱雀仿佛要振翅飞出,羽翼的缺口处,映着沈星河眼底沉沉的光。他知道,这桩牵连了两朝皇室的秘辛,才刚刚揭开一角。而那尊失踪二十年的金朱雀,或许就藏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比如,每年宫墙祭时,百官跪拜的祭台之下。
夜渐深,大理寺的灯笼在巷口明明灭灭。沈星河推开窗,望着皇城方向那片沉沉的夜色,忽然想起白日里天牢石壁上的青苔——它们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疯狂生长,恰如那些被掩埋的秘密,一旦见了光,便会缠上所有试图触碰的人。
他握紧袖中的木牌,指腹抵着那道新鲜的刻痕。明天,该去祭台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