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持续了多久?沈星河说不清。
像是坠入深海时被洋流托举,又像躺在母亲子宫里听着模糊的心跳。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却不觉得灼热,反而有种久违的暖意——像小时候发烧时,父亲用酒精棉擦他额头的温度。
“沈队?醒醒!”
有人在拍他的脸。带着茧子的掌心,力道不轻不重,是赵教授的习惯动作。
沈星河猛地睁开眼,白光已经褪去。他躺在主墓室的地面上,头顶是熟悉的青黑色穹顶,十二盏青铜灯安静地燃着,灯油味里混着队员们身上的汗味。
赵教授正蹲在他面前,眼镜歪在鼻梁上,手里还拿着那把地质锤——锤头光洁,没有生锈,更没有老陈背包里那种经年累月的磨损。
“做噩梦了?”老人递过水壶,“你刚才突然晕倒,吓我们一跳。”
沈星河接过水壶,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工兵铲还在;内袋里的青铜钥匙碎片也在,断口处的铜绿凝结得很牢固,不像刚嵌进石门凹槽的样子。
“多久了?”他的嗓子干得发疼。
“什么多久?”小李凑过来,手里举着相机拍壁画,“你就晕了两分钟吧?赵教授正说要研究那块玉佩呢,你‘咚’地一声就倒了。”
沈星河猛地坐起身,看向墓室中央。那块螺旋纹玉佩安安静静地嵌在地面,边缘的黑曜石黯淡无光,中心凹槽空空如也,没有青铜钥匙的痕迹,更没有流淌的金沙。
“玉佩……”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刚清理出来的。”赵教授用软尺量着玉佩直径,“你看这螺旋纹,和咱们在入口石棺里发现的碎片能对上。说不定是套祭祀礼器。”
石棺?沈星河瞳孔骤缩。他们明明是三天前就打开了石棺,取出了那半片青铜钥匙——可此刻赵教授的语气,像是刚发现这回事。
他突然抓住赵教授的手腕。老人的手腕光洁,只有常年握地质锤磨出的老茧,没有那圈深褐色的循环印记。
“您的手……”
“怎么了?”赵教授莫名其妙地抽回手,“昨晚被蚊子咬了几个包,不碍事。”
沈星河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道淡红色的太阳历印记也消失了,只剩下时间迷宫里被划伤的结痂,边缘已经开始脱落。
“小李,”他看向正在拍壁画的队员,“你背包里的压缩饼干,是完整的还是碎的?”
小李愣了一下,从背包里掏出包装袋:“完整的啊,早上刚拆的。怎么了沈队,你今天怪怪的。”
包装袋上的齿痕是新的,和他记忆中“未来”那袋碎屑完全不同。
钟摆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悠长而缓慢,和他第一次进入神庙时听到的节奏一模一样。不是时间迷宫里疯狂加速的频率,也不是暗河溶洞里带着震颤的回响,就是单纯的、属于古老神庙的钟鸣。
沈星河踉跄着站起来,扑到主墓室的石门边。门是开着的,外面是熟悉的甬道,队员们的登山绳还系在石壁的铁环上,平安符在风里轻轻晃动——是他出发时挂上去的那只,红绳崭新,没有被水浸泡过的僵硬。
“我们……什么时候进的主墓室?”他扶着门框,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刚进来十分钟啊。”赵教授收起软尺,“你在入口处检查石棺的时候,不是说感觉这里有异常震动吗?我们才加快速度找到主墓室的。”
入口处的石棺。检查。
沈星河的脑海里炸开无数碎片:暗河溶洞里的十二具“尸体”、赵教授变成石像的黑色印记、石碑上的2012年数字、还有石门打开时那片吞噬一切的白光……
难道那一切都是梦?是时间迷宫里的幻觉延续到了现实?
“沈队,你看这个!”小李突然指着壁画的角落,“这上面有个人,戴着和你一样的战术手套!”
沈星河猛地回头。壁画上的祭祀场景里,一个举着火把的侍从确实戴着黑色手套,手套背面的磨损痕迹,和他左手那只完全吻合。更诡异的是,侍从举着的火把火焰里,隐约有个猫头鹰的影子。
“玛雅人画壁画时,会把当时看到的‘异象’加进去。”赵教授解释道,“就像咱们现在拍照会拍到飞虫,他们可能把路过的野兽、或者……某种幻觉画进去了。”
“幻觉”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沈星河的心里。他突然想起溶洞里赵教授说的话——“每次循环,时间就会倒回你进入神庙的那天早上”。
他颤抖着掏出手机。信号格是空的,但屏幕左上角的日期清晰地显示着:6月17日。
他们进入神庙的那天,正是6月17日。
“我去趟入口。”沈星河抓起背包,“你们在这等着,别乱碰东西。”
没等赵教授回应,他已经冲进了甬道。脚下的碎石发出“咯吱”声,和记忆中无数次奔跑的声音重叠。他跑得飞快,战术靴踩在石板上的回声,像暗河溶洞里的琴弦震颤。
入口处的石棺果然还敞开着,里面铺着的防潮垫上,放着半片青铜钥匙——和他内袋里的那半片一模一样,断口处的铜绿新鲜得像是刚断裂的。
石棺旁边的石壁上,有个新凿的痕迹。沈星河摸了摸,凿痕边缘的粉末还没掉,是用地质锤凿出来的,形状像个简化的螺旋。
这是他每次发现重要线索时的习惯——用工具在附近做标记。
“不是幻觉。”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入口低声说,“是重置了。”
重置到了他们刚进入神庙,还没打开石棺的时间点。
那溶洞里的一切,暗河上的十二具“尸体”,赵教授变黑的印记……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是这一次,他们成功了。或者说,“修正程序”成功了。
沈星河掏出内袋里的半片钥匙,又拿起石棺里的那半。当两半钥匙再次拼合时,没有金光,没有震动,只有严丝合缝的吻合,像从未分开过。
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块陶片。后来他清理干净后发现,陶片上刻着两个玛雅数字:“52”。
“52年一个轮回。”老教授的话在耳边响起,“玛雅人认为,每过52年,世界就会被重新编织一次。”
而他父亲去世那年,距离现在正好52年。
沈星河把完整的青铜钥匙放回石棺,又将防潮垫铺平,仿佛他们从未动过这里。做完这一切,他靠在石壁上,闭上眼睛。
白光中的暖意再次袭来,这次他看清了——那是父亲实验室的灯光,老人正坐在台灯下,用放大镜看着一块螺旋纹玉佩,嘴里念叨着:“时间就像锚链,每一环都牵着过去和未来。只要找到锚点,就能定住所有漂泊的船。”
“锚点是什么?”年幼的沈星河趴在桌上问。
“是记忆啊。”父亲笑着摸摸他的头,“只要记得,就不算真正消失。”
沈星河猛地睁开眼。甬道深处传来赵教授的呼喊:“沈队!快回来!玉佩上的螺旋纹动了!”
他抓起背包往回跑,这次的脚步轻快了许多。路过主墓室门口时,他下意识看了眼壁画上的侍从——手套还在,但火焰里的猫头鹰影子消失了。
赵教授正蹲在玉佩旁,手电光下,螺旋纹里的金沙正在缓慢流动,像真正的沙漏。但这次,金沙是顺着纹路向下淌的,没有倒流。
“你看,”老人指着玉佩中心,“这里多了个小坑,像……像放钥匙的地方。”
沈星河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这不是放钥匙的地方。
这是锚点。
是无数次循环里,那些消失在时间缝隙里的人留下的印记。是老陈背包里的地质锤,是溶洞里变黑的印记,是暗河上漂浮的平安符,是所有被时间带走,却没被忘记的东西。
青铜灯的火焰突然集体跳动了一下,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沈星河看着自己的影子,又看了看赵教授和小李的影子——三个影子完整而清晰,没有重叠,没有额外的轮廓。
“接下来怎么办?”小李收起相机,眼里满是兴奋,“要不要试试把钥匙放进去?”
沈星河摇摇头,指了指玉佩边缘的黑曜石:“等它们亮起红光再说。”
他知道这一天可能永远不会到来。也可能在某个普通的清晨,当他再次拿起地质锤时,黑曜石会突然亮起,螺旋纹会再次流动,提醒他那些在时间缝隙里守护过的人。
但此刻,主墓室里很安静。只有青铜灯燃烧的噼啪声,队员们平稳的呼吸声,还有远处钟摆的摆动声,规律而悠长。
沈星河掏出手机,对着玉佩拍了张照。照片里,螺旋纹的金沙像条温柔的河,缓缓流淌。他把照片设成壁纸,然后抬头看向赵教授:“老规矩,先绘图记录,再考虑下一步。”
老人笑着点头,推了推眼镜:“你啊,还是这么谨慎。”
沈星河没说话,只是走到壁画前,看着那些祭祀的图案。他知道,壁画里或许还藏着无数个故事,关于玛雅人,关于时间,关于那些被遗忘又被记起的轮回。
但现在,他更想好好看看眼前的一切——真实的岩壁,真实的队友,真实的、正被记录的当下。
甬道外的阳光透过石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溶洞里那把金色的沙,从指缝漏出时,闪烁着温暖的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