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屋那熟悉的、混杂着消毒药水与淡淡草药清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奇异地抚慰了水谷雪烛体内翻腾不息的情绪旋涡。
清冷微亮的晨光透过纸门缝隙,洒在幽静的走廊上,勾勒出浮动的尘埃。
他右臂的护具在走动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提醒着他现实的沉重。
刚费力地拉开蝶屋居住区的大门,便对上了几双惊愕的眼睛。
小葵、字清小穗、小澄几人原本正在低声讨论今日的药剂分派,看到雪烛从屋外走进来,还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和明显的疲惫,顿时像被施了定身咒,手里的药杵、药篓都僵在了半空中。
“雪烛…雪烛大人?!”小葵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您…您怎么会从外面回来?!”
她顾不上手里的药碾,“哐当”一声丢在旁边的木台上,几步就冲了过来,澄和菜穗也紧随其后。
“您怎么能这样!您还受着那么重的伤啊!”澄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个子小,几乎是扑过来抓住雪烛腰侧完好的衣衫布料,防止他晃动。
“您一个人出去了?!这太危险了!”小穗还算镇定,但也脸色发白,连忙伸手去搀扶雪烛那因为过度使用而有些微颤的左臂,“香奈乎小姐和忍大人还有香奈惠大人再三叮嘱我们看好您静养的!”
几人七手八脚地簇拥上来,小心翼翼却又无比紧张地扶住雪烛。
她们的手力道轻柔,生怕触动他的伤处,但那份担忧几乎化为实质,沉甸甸地压在雪烛身上。
他瞬间被关切到几乎快要实质化的目光紧紧锁住,仿佛自己是个刚从战场爬回来、下一秒就可能断气的瓷娃娃。
雪烛被她们这如临大敌般的阵仗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习惯性地用还能活动的左手轻轻按在冲在最前面的小葵头上,揉了揉她那柔软的头发:“哎呀,什么叫‘又’?这快一个多月了我才挪动这么一次,就被你们逮着了?”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缓解气氛,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放心,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然而这份强装的轻松完全无法安抚少女们紧绷的心弦。
小葵仰着头,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声音带着委屈和后怕:“雪烛大人,您别不当回事…您的伤真的…真的太重了!”
她的话语有些哽咽,几乎是恳求地说,“我们每天给您换药都看着…骨头裂开了那么长一道缝,筋腱断得乱七八糟,肌肉撕裂也深可见骨…那些新长出来的肌肉组织有多脆弱,大家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夜里你突然发高烧,或是一点点磕碰就内出血…”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呼吸急促,小脸涨得通红。小穗在一旁用力点头,小澄更是抽泣起来。
她们都是优秀的蝶屋护工,太清楚那纱布层层包裹之下,是怎样一幅令人心惊的破碎景象。
那个几乎将他上半身都包裹住的巨大护具,绝非装饰。
雪烛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少女们真挚的、毫无保留的担忧像细密的针,刺破了他强撑的表象。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右肩深处蔓延开来的麻木钝痛,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身体的残破。
他缓缓收回了按在小葵头顶的手,低下头,看着她们因为担忧而泛红的脸颊和湿润的眼眶。“……对不起,”他声音低沉了些,“让你们担心了。”
他试图转移话题,也转移自己心底因这份关切而泛起的那一丝酸涩:“不过说实话,我感觉好多了,真的。骨头在长,能动弹动弹就当是活动筋骨复健了嘛。”
“这不是复健!雪烛大人!”小葵的语气难得地严厉起来,她紧紧抓住雪烛的左臂,力道不容他挣脱,“复健是要在严格监测、绝对安全的环境下一点点进行的!下次…”
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着雪烛,“下次您要去哪里,请您务必告诉我们!让我们陪着您,或者…或者至少让能照顾您的人陪着!您再也不能一个人偷偷出去了…这…这简直像拿自己的命在开玩笑…”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面对这几乎带着哭腔的恳求和斩钉截铁的要求,看着眼前三张写满后怕与关怀的脸庞,雪烛只能选择投降。
“是是是…知道了…”他妥协地点点头,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不过现在,能不能先扶我回房间?在外面晃荡一圈,真的有点…脱力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低不可闻,那份强撑的精气神儿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苍白的面孔和略显沉重的呼吸证明着他的不支。
“快!澄,你去准备温水!小穗,这边来!”小葵立刻指挥起来,几人小心翼翼、如同捧着易碎的精美瓷器般,将几乎半边身体都倚靠在她们臂膀上的雪烛,慢慢挪向他的个人病房。
每一次轻微的晃动似乎都牵动着脆弱的伤处,雪烛偶尔倒吸一口冷气的细微声响,都让少女们的心揪紧一下,动作也愈发轻柔得不可思议。
将他安置回柔软的榻榻米被褥上时,雪烛感觉自己像是从深海中被打捞出来。
阳光透过半开的纸门,温柔地洒在室内,空气清新。
小葵动作极其轻柔地解开他外衣,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卸下右肩那沉重的护具。
冰凉的空气接触到被绷带严密包裹、几乎没有多少皮肤裸露的手臂肌肤时,带来一阵微弱的战栗。
随着绷带一层层剥落,浓郁的草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下面露出的,并非健康的肌肤,而是一条覆盖着大片青紫色淤伤和狰狞血痂的长长伤疤——那是被强行接驳的恐怖痕迹!
扭曲得如同枯树盘结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隐隐显现,肌肉纹理因为断裂和愈合交织呈现出一种极度不自然的、僵硬的凸起轮廓,仿佛无数条丑陋的肉色蚯蚓被强行缝合在了一起。
空气仿佛凝固了。
澄捂住嘴,别过脸去。
小穗握着换药工具的手微微颤抖。
小葵紧咬着下唇,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伤口检查上。
她伸出颤抖却努力平稳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按在伤口周围,感受着深层组织的温度、硬度,检查缝合处的愈合情况以及是否有新的渗出物。
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像是走在薄冰之上,无比谨慎,生怕引起丝毫不适。
她能清晰看到伤口边缘新生的肌肉组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过度增殖状态,红艳得不太正常,却又在更深处呈现出一种灰败的缺乏生气的僵死感——这是高速催生骨肉所留下的代价。
最终,小葵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才完成换药。
她轻柔地涂抹上冰凉的新药膏,用洁净的纱布再次小心翼翼地将那截被反复重塑、却依旧脆弱不堪的肢体包裹起来,固定好护具。
整个过程,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压抑的呼吸声和换药器具偶尔碰撞的轻响。
当最后一片纱布贴牢,她们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额头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已经…处理好了,雪烛大人。”小葵的声音带着完成艰巨任务后的虚脱感,她深深鞠躬,“请您一定静养,绝对不能再轻易活动了!有任何不适…请立刻叫我…”
小清,小澄和小穗也连忙跟着行礼。
她们退出房间,细心地拉上了门,留下雪烛独自躺在光洁温暖的被褥上。
房间内重新陷入了寂静。
窗外传来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带着生命安宁的律动。
但雪烛的心绪却被那只重新被裹好的右臂所占据。
指尖似乎又感受到了那股冰冷得深入骨髓的恐惧——无限列车上,那撕裂空气的、来自深渊的恶寒!
不是梦。
是货真价实、足以冻结思维与感官的存在!
黑暗中,感官被疯狂挤压。
列车凄厉的鸣笛扭曲变形,被更恐怖的死寂吞噬。
冰冷的杀意如粘稠的沥青,当头浇灌而下,瞬间扼住了每一条神经末梢!
他甚至来不及捕捉那渊喰姬的身影,只觉得眼前的光线骤然扭曲了一下,视野边缘出现一抹令人灵魂冻结的、不祥的猩红纹路…快!超出人类理解的快!
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速度,而是空间本身被扭曲、被撕裂的感觉!
仿佛连“存在”这个概念在那个瞬间都被斩断!
手臂的知觉消失得诡异而彻底。
没有疼痛,甚至连被切开的触感都完全丧失。
如同被投入极寒炼狱的液态氮中,分子运动刹那间被冻结在绝对零度之下——只有一股纯粹的、冰冷的、绝对的剥夺感,从躯干的末端一直蔓延到大脑最深处!
巨大的护具依旧沉重地依附在残缺之处,但它包裹的再也不是那条可以握刀、可以挥拳、可以拥抱的手臂。
它成了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嘲笑他的脆弱证明。
“恐惧蔓延…”雪烛无声地吐出这几个字,右手下意识地想紧握成拳,却引发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和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
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的发丝。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记忆画面。
哗啦啦——!
纸门被动作急促地拉开!
门口探出一个栗色短发的脑袋。
香奈乎那总是平静无波、如同精致人偶般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罕见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微微起伏,视线像是探照灯一样急切地在房间里快速扫视,直到捕捉到安然躺在被褥上的雪烛,才猛地停顿住。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雪烛苍白的脸上,像是在确认某种至关紧要的存在证据。
片刻后,那股紧绷的弦才仿佛松了一分。
“兄长…”香奈乎的声音比平时略快,带着一丝微弱的颤音,“您…今天感觉怎么样?”她快步走进房间,带起的微风拂动了门口的珠帘。
雪烛被这突然的闯入打散了翻腾的心绪,努力调整表情,对她露出一丝安抚的笑容:“啊,香奈乎,你回来了?我没事,好多了,刚刚就是有点累躺下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香奈乎闻言,秀气的眉毛却微微蹙了起来。
她没有再问话,而是径直快步走到榻榻米旁,屈膝跪坐下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巧的玻璃体温计,动作异常认真地用随身携带的酒精棉片擦拭消毒。
接着,她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搭上雪烛的左腕内侧,她的指尖微凉,按压的位置避开了手臂的伤处,专注地感受着那苍白皮肤下跳动的生命力——力量感比上次探查似乎强了半分?
但依旧…微弱得让她的心不断下沉。
这真的是恢复了吗?为何那丝属于生命的滚烫却始终无法点燃?
放下手腕,香奈乎的目光扫过护具边缘露出的新换绷带,然后抬手,极其小心地将那支冰冷的玻璃体温计轻轻塞进雪烛的左侧腋窝深处,避免触碰到右臂的任何地方。
她细心地帮他将手臂放好夹住体温计,动作谨慎得近乎虔诚。
等待的五分钟里,香奈乎一动不动地跪坐在旁边,像一尊守护者的塑像。
只有那双剔透的紫色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雪烛的脸庞,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有无因为疼痛隐忍的嘴角抽搐?
有无因内伤而带来的不自然潮红或死灰?
额角沁出的汗珠是虚弱的冷汗还是伤处发炎的征兆?
眉头无意识间锁紧的细微角度代表着怎样的痛楚等级?
这种细致入微的观察仿佛已经融入她的血液本能。
时间终于到了。
香奈乎轻轻取出体温计,对着窗外的晨光仔细查看。
水银柱凝固在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刻度。
33摄氏度。
香奈乎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
她看着这异常低得可怕的读数,像是看着一个永恒无解的难题。
“三十三度,”她的声音轻缓,几乎低不可闻,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熟悉却又始终无法习惯的事实,“对兄长来说,是…正常的体温吧?”
她抬起头,看向雪烛,那双总是缺乏足够情感波动的紫色瞳孔里,罕见地染上了一层浓重的困惑与深深的忧虑。
雪烛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嗯,是正常的…最近一直都是这样。”
他能理解香奈乎的疑惑。
这体温低得过分了。
虽然不像常人36度左右,但至少这个温度他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明显的病态虚脱,体内似乎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相对稳定的低温平衡。
他低头,目光再次落回那沉重的护具之上。
这份持续性的低温,如同一层薄霜覆盖着他残破的躯体,也覆盖着他们心头共同的迷雾。
不只香奈乎,珠世小姐、蝴蝶忍…蝶屋所有最高明的医者,都对这个现象束手无策,百思不得其解。
雪烛看着天花板,左手下意识地隔着衣物,按在了紧贴心口下方那两张冰凉符咒的位置。
符纸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到肌肤,奇异地与体内那持续的、低于常人的低温产生了一丝共鸣。
这种低温状态下,感知力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
窗外的风似乎更“凉”了一点?
榻榻米的棉布触感似乎更“清晰”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