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少峰站在阶下,看着怀中抱着孩童的少年身影。忆起前日书房中,对方曾拍着他的肩笑谈:“少峰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族学便是我要播撒的种子。”
此刻见王拓振臂一呼,心中了然,这分明是为其日后推行新学埋下的伏笔,今日之诺,正是星火初燃之时。
就在众人怔忪间,管家启泰忽然撩袍跪地,花白胡须颤抖着扫过青石板,声线哽咽却透着赤诚:
“愿富察府门楣永耀、世代昌荣!”
紧接着,满院侍卫与仆役轰然应和,齐刷刷跪倒一片,大声喝到:“我等子孙若能成材,永记二爷今日栽培之恩!谢二爷!”
二丫被这阵仗吓得往王拓怀里缩了缩,他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目光扫过众人。
福康安喉头微动,转身看向坐在轮椅上的长子德麟,伸手轻轻抚过他的肩背。
长子德麟忽将轮椅向后轻退稍许,仰头看向父亲时眼中燃起灼亮的光:“阿玛你看,这才是我富察家的千里驹!”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激昂,“景铄既有凌云之志,孩儿必助他‘直上青云九万里’纵是风雨兼程,亦当为他执鞭坠镫!”
福康安闻言,抚须的手猛地一顿,随即轻笑颔首。
鄂少峰在旁见状,长身一揖到地,声音里透着金石般的笃定:“二爷既有此经纬之志,何愁族学不成?在下必当衔枚疾走,为这燎原之火添柴助力!”
二人相视而笑,眸光里映着彼此胸中丘壑不必多言,那书房中长谈的蓝图、那族学里即将铺开的书卷、那世道间亟待冲破的罗网,早已在这一笑中,化作了心照不宣的风云际会。
福康安沉声道:“那日府中情形,诸位皆知。若无内应生事,断不至此。今日叫众人来,便是处置瓜尔佳·乌雅阿吉及其家人。”顿了顿,忽大喝道:
“我富察家以军法立家,背主求荣者——该当如何处置?”
台下侍卫与仆役齐吼:“满人背主求荣,当凌迟!”
福康安追问:“其家人按律如何处置?”
老管家颤声应:“按旗规,背主者三代亲眷贬为辛者库奴,永世不得脱籍。”
他又问:“按军法,投敌叛乱者如何论处?”
众侍卫齐答:“斩!”
“家人呢?”福康安逼视众人。
执事伏地回:“家眷流放三千里为奴,族中男丁发配军营为披甲人奴。”
福康安环视众人,冷声道:“带乌雅阿吉三代族人上来!”
侍卫轰然应诺,片刻间押解着二十余口男女老少涌入庭院。
为首妇人跪地哭喊:“主子饶命!我等皆是乌雅阿吉旁支亲眷,与他通敌之事无关啊!”
福康安面沉如水:“一人不忠,三代蒙羞!我富察府的规矩,岂容包衣奴才践踏?”他抬手欲判,忽有侍卫急报:“爵爷!门外有粘杆处老太监求见,称奉圣上密旨!”
福康安眉峰骤蹙,挥手道:“带进来!”
只见粘杆处老太监被侍卫引至阶前,佝偻着身子尖声道:“老奴特来禀明爵爷:已遵圣上旨意,府中粘杆处人等三日内尽数调离。”
福康安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你且记住。日后我府中若再出现粘杆处之人,我见一个,斩一个!”
说罢目光如刀扫向乌雅阿吉的族人。
老太监搓着手赔笑,忽然指向人群:“乌雅阿吉既已伏法,其族人或可交予粘杆处管束?”
“放肆!”福康安猛地拔刀出鞘,刀身在晨光中划出冷冽弧光,“我富察府处置包衣奴才,何时轮得粘杆处插手?明线刚撤走,又想安插暗线不成?”
他倒提刀柄掷向老太监,刀锋擦着对方脚尖钉入青砖,“你既有这心思,就用这刀杀了我福康安!何必耍这些阴诡手段?”
老太监吓得浑身剧颤,慌忙跪倒:“爵爷息怒!息怒啊!老奴只是怕护不住这些家眷,不好向底下人交代呀!”
福康安怒喝道:“你不好交代?我府中二十余口丧命皆因内奸之故,这血债又该向谁讨?!”他指向满院缟素,
“看看这府中白幡!你粘杆处若想插手,先问问这些亡魂答不答应!”
忽听他一声大喝,震得檐下铜铃乱响:“这满门血债,谁来给我交代?!”
老太监脸色煞白,连声道:“此事当罢!当罢!”
却见乌雅阿吉族中一少年突然挣开侍卫,朝老太监啐道:“粘杆处用了什么鬼蜮手段,哄得乌雅阿吉那狗贼背主?如今还想哄骗我等族人?我等就算是死,也是富察家的鬼!”
老太监闻言一僵,忙向福康安拱手:“福爵爷,老奴近来正彻查粘杆处内部……”
福康安挥手打断:“粘杆处的事无需多言,我只要一个明白答复。”说罢不再看他。
老太监望着福康安冷硬的侧脸,无奈苦笑,拱手道:“既如此,老奴告退。改日定给爵爷一个满意的交代。”
王拓望着阶下瑟缩的族人,心中暗叹——他虽身处富察府,骨子里却带着现代观念,实在看不惯动辄株连亲族的作派。恰在此时,见人群中一少年虽被绑缚,眉目间却透着股刚正未脱的清气,更让他下了决心。
他转向福康安拱手道:“阿玛,乌雅阿吉直系亲眷既已伏法,旁支族人或有不知情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二十余口人,
“孩儿斗胆请命:与其流放为奴,不如将他们发往富察家祖地庄子,专司农事。”
福康安挑眉:“哦?你有何计较?”
“孩儿近来正琢磨农事改良,”王拓语速加快,“祖地庄子虽有田亩,却少精耕之法。不若他们将功折罪,一来可免披甲为奴,二来也能为族里添些实利。”
看向那少年,“这些人既入我富察府籍,便是府中劳力,与其杀了或贬了,不如用起来。”
福康安抚须沉吟片刻,忽笑道:“好个景铄,倒是会打盘算。”他转向乌雅阿吉族人,
“还不谢过你们小主子?从今日起,便去祖地庄子听候差遣,若再生异心,定斩不饶!”
二十余口人如蒙大赦,齐刷刷叩首:“谢小主子恩典!谢爵爷恩典!”
那少年抬头时,眼中泛起泪光,偷偷看了王拓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