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雪域高原,一路东行,气候逐渐变得宜人。他们最终在川西边缘一个依山傍水、不算繁华却足够安静的小镇上停了下来。
游佳萤用身上所剩不多的银钱,租下了一处位于小镇边缘、带着个小院的旧屋。
屋子有些年头了,白墙已有些斑驳,青瓦上也长了些许苔藓,但胜在清净,推开后窗便能望见苍翠的山峦和一条蜿蜒而过的小溪。
阿齐的伤势在游佳萤的持续调理和他自身那顽强得诡异的长生体质作用下,恢复得很快。
身上的烧伤大多已经结痂脱落,露出了新生的、颜色略浅的皮肤。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是个大问题。
强烈的日光会让他剧痛难忍,视物模糊,只有在黄昏、黎明或是室内光线昏暗时,才能稍微舒服些,视物也相对清晰一点。
为此,游佳萤特意找镇上的匠人,为他重新配了一副镜片颜色极深的墨镜,几乎完全遮住了他那双残留着幽蓝痕迹的眼睛。
安顿下来的过程简单得近乎潦草。游佳萤似乎对身外之物毫无要求,屋子里除了最基本的床榻、桌椅和灶台,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冷清得不像个家,更像是一个临时落脚的客栈。
然而,在搬进来的第二天,阿齐就发现了一个与这屋子极简风格格格不入的东西。
在那间充当客厅也兼作游佳萤书房的正屋东墙角落,不知何时,悄然多了一个小小的、用暗色木头打制的佛龛。
佛龛做工算不上精致,但擦拭得十分洁净,里面供奉着一尊半尺来高的白瓷观音像。观音低眉垂目,面容慈悲柔和,手持净瓶杨柳,在昏暗的屋子里,那抹白色显得格外醒目。
更让阿齐感到意外的是游佳萤对这尊佛像的态度。
每日清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或者傍晚,暮色四合之时,她都会在佛龛前静立片刻。
她会用清水净手,然后从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里,取出一支细细的、品质算不上顶好的线香,就着油灯点燃,插入佛龛前那个同样干净得发亮的青铜小香炉里。
她上香的动作很随意,甚至可以说有些漫不经心,完全没有寻常信徒那种虔诚的礼拜姿态。
既不跪拜,也不合十,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缕青烟袅袅升起,在观音慈悲的面容前盘旋、散开。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茫,仿佛透过那尊佛像,望向了某个极其遥远、或者根本就不存在的地方。
那炷香燃烧的时间并不长,香燃尽了,她便默默地将香灰清理干净,将香炉擦拭如新,然后便去做自己的事情,或是翻阅她那些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字迹模糊的旧书,或是整理她从附近山上采来的各式草药。
这种每日重复、却又明显不带丝毫宗教热情的举动,让阿齐感到十分好奇。
在他对游佳萤(他现在心里已经习惯叫她“小阿萤”了,虽然当着面叫的时候,她大多没什么反应)的认知里,她强大,冷静,理性得近乎冷酷,仿佛世间万物都难以动摇她的心志。
她拥有的力量和治疗他伤势时展现的手段,也早已超出了常人对“神佛”的认知范畴。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每日重复着这种看似迷信的行为?
终于,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阿齐看着游佳萤像往常一样,沉默地上完香,正准备转身去准备晚饭时,他忍不住开口了。
他斜倚在门框上,脸上挂着那副新配的深色墨镜,嘴角噙着一丝惯有的、玩味的笑意,语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问道:
“小阿萤,没看出来啊……你还信这个?”
游佳萤正准备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侧过头,目光淡淡地扫过佛龛里那尊白瓷观音,又看了看香炉里尚未完全散尽的最后一缕青烟。
雨丝敲打着院中的青石板,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屋子里显得格外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阿齐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会用一个冰冷的眼神让他闭嘴的时候,她却开口了。
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窗外的雨声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飘忽和……空洞。
“习惯罢了。”
四个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微不足道的小事。
习惯?
阿齐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
什么样的习惯,会让人在漫长的时光里,每日不间断地对着一个神像,燃起一炷无关信仰的香?
他看着她转身走向厨房的、清瘦而挺直的背影,看着她那总是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那尊佛像,那每日一炷的香,恐怕并非源于信仰。
那更像是一种……仪式。
一种她强迫自己维持了不知多少年的、近乎刻板的仪式。一种用来锚定某些正在被漫长时光稀释的、重要的东西的……执念。
是为了纪念某个早已逝去的人?还是为了祈求某种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亦或是……仅仅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某些东西,不要彻底沦为……她如今这副非人模样?
他不知道。但他能感觉到,在那句“习惯罢了”的平静之下,隐藏着何等深沉、何等无奈、又何等……令人心酸的矛盾。
她不信神佛,否则以她的能力,早已寻得神迹,或者自身便可被奉若神明。
可她偏偏日复一日地,进行着这看似徒劳的仪式。
这尊佛龛,就像她心上的一道旧伤疤,平日里用冷漠掩盖着,不痛不痒,却会在每个清晨和黄昏,被她自己亲手揭开,默默地看上一眼,然后再轻轻合上。
周而复始,千年不变。
阿齐收起了脸上玩味的笑容,墨镜后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身边这个看似无所不能、冷若冰霜的女子,内心深处,或许也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极其沉重的过往与执念。
他没有再追问。
有些伤口,不适合被窥探,更不适合被调侃。
他只是默默地走到灶台边,接过她手里洗到一半的野菜,用他那依旧有些笨拙(因为视线不清)但却很认真的动作,继续清洗起来。
“今晚这菜,我来炒吧。”他试着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虽然瞎子我眼神不好,但鼻子灵,保证不给你炒糊了。”
游佳萤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地让开了位置。
细雨依旧,小小的院落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草药香。
佛龛前,那炷香已然燃尽,只余下满室若有若无的、清寂的余味,与窗外淅沥的雨声交织在一起,诉说着一个关于习惯与执念的、无人能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