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长河流淌至二十世纪中叶,华夏大地风云激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变革的气息。
持续的内战烽火并未因时代的更迭而停歇,反而愈演愈烈,战线的阴影如同瘟疫般,向着原本相对偏远的地区蔓延。
游佳萤与黑瞎子此时居住的,是位于华中地区的一个依水而建、曾因漕运而兴盛过一段时间的小镇。
他们在此已落脚五六年,租住在镇子西头一座带着小阁楼的旧宅里。
日子依旧过得平静,游佳萤深居简出,偶尔为镇上一些信得过的人家看看疑难杂症,黑瞎子则依旧凭借着他的门路和手段,维系着两人的用度,也时刻警惕着外界的风吹草动。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终究被越来越近的炮火声打破了。
起初只是隐约的、如同闷雷般滚过天际的轰鸣,镇上的居民还以为是远方的春雷。
但随之而来的,是日益增多的、穿着不同番号军装的溃兵和伤兵,他们涌入小镇,带来了前线失利的恐慌消息,也带来了混乱与劫掠。
物价开始飞涨,米店和盐铺前排起了长龙,人心惶惶。
报纸上的消息也越来越不容乐观,战火正朝着这个方向席卷而来。
天空中偶尔会出现涂着青天白日徽记的飞机,仓皇掠过,更添几分紧张。
这一日,傍晚。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小镇的黛瓦白墙,仿佛也承载不住这沉重的气氛。
街面上比往日冷清了许多,只有几个神色仓惶的行人匆匆走过,连往常在巷口嬉闹的孩童都不见了踪影。
阁楼的窗户开着,游佳萤站在窗边,望着远处天际那隐约泛起的、不正常的橘红色光晕,那是远处某个城镇在燃烧。
她的目光平静依旧,但那双千年不变的眸子里,似乎也映入了这尘世的烽火,泛起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厌倦的情绪。
这样的景象,在她漫长的生命里,已见过太多太多次。王朝兴替,军阀混战,外敌入侵……周而复始,如同无法摆脱的轮回。
楼下传来吱呀的开门声,然后是熟悉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黑瞎子回来了。
他今天没有戴那副惯常的深色墨镜,因为在外面奔波,光线尚可,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风尘之色。
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青布长衫下摆沾了些泥点,眉头微蹙着,进门后先是警惕地回身闩好了门,这才脱下外套,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情况不太妙。”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碗凉茶,一口气灌了下去,声音有些沙哑,“北边的口子到底没守住,溃下来不少。听说先头部队离咱们这儿不到两百里了,路上乱得很,散兵游勇,趁火打劫的……乌烟瘴气。”
游佳萤从楼上缓步走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黑瞎子抹了把嘴,继续道:“镇上的几个大户,昨天夜里就开始偷偷收拾细软往南边跑了。码头那边现在一条船都找不到,全被征用了,或者自己跑了。”他顿了顿,看向游佳萤,语气变得慎重,“小阿萤,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他的判断基于多年江湖历练形成的敏锐直觉和对局势的清醒认知。
战火一旦烧到,这里必将沦为战场或者被溃兵洗劫一空,届时玉石俱焚,再想走就难了。
游佳萤走到桌边坐下,目光扫过他眉宇间的疲惫和那双因为连日奔波而显得有些血丝的眼睛,即使在不畏光的室内,也能看出些许异样。
她自然清楚眼前的局势。
对于她而言,离开一个地方如同拂去衣上尘埃,本无需犹豫。
只是……
“去哪里?”她轻声问。声音里没有恐慌,只有一种基于现实的考量。
黑瞎子见她没有反对,心中稍稍一松,显然她也有着同样的判断。
他沉吟了片刻,说道:“往南走。长沙那边,暂时还算安稳,水路陆路都通,消息也灵通。我在那儿还有几个过去道上认识的朋友,虽然交情不算深,但临时落脚,打探下情况应该没问题。”
他早已在心里盘算过路线和目的地。
往南,是目前看来相对安全的选择。
“嗯。”游佳萤点了点头,没有提出异议。
对于地理和局势,她相信阿齐的判断。
这些年,无论是寻找暂时的安身之所,还是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麻烦,他都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的可靠。
“我明天就去弄路上用的关防路引(通行证),再搞点盘缠。”黑瞎子见她同意,立刻开始规划具体的行动,“粮食和药品也得准备一些,路上肯定不太平。咱们轻装简行,只带必要的东西。”
他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东墙角落那个空空如也的佛龛上,那尊白瓷观音像在几次迁徙中早已妥善收好,又扫过房间里一些他们这些年陆续添置的、不算贵重却承载着记忆的物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每一次迁徙,都意味着一次割舍。
“好。”游佳萤再次应道,语气平淡。
她站起身,“我去整理一下药材和书卷。”
她的反应如此平静,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颠沛流离的逃亡,而只是一次寻常的远行。
这种超乎常人的镇定,有时会让黑瞎子感到安心,有时……也会让他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究竟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离别与迁徙,才能如此麻木?
“成,那你先收拾着。我出去一趟,把后面的事儿安排一下。”黑瞎子也站起身,重新拿起那件沾了泥点的外衫穿上。
他需要去处理掉一些不便携带的“存货”,也要跟镇上的几个线人交代几句。
走到门口,他顿了顿,回头看向已经开始默默整理药柜的游佳萤,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别担心,小阿萤。有我在。”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
游佳萤整理药材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黑瞎子深吸一口气,拉开房门,身影迅速融入了门外渐浓的暮色与不安的空气之中。
游佳萤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
小镇依旧沉寂,但那沉寂之下,是暗流汹涌,是即将到来的、无法抗拒的洪流。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药柜上一排排标注着古老字迹的抽屉,目光沉静。
又一次迁徙。
千年如此。
只是这一次,身边多了一个主动打理一切、对她说“别担心,有我在”的人。
这种被安排、被守护的感觉,对她而言,陌生而又……并不讨厌。
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那些珍贵的、或许能在路上救命的草药,分门别类,仔细包好。
动作不疾不徐,与窗外那日渐紧迫的局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战火渐近,前路未卜。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方即将被遗弃的小小天地里,一种基于长期共生而形成的、无需言说的依赖与信任,正默默地支撑着他们,准备共同面对又一次的命运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