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最后一道被经幡覆盖的山口,一座古老的喇嘛庙如同栖息在雪山怀抱中的苍鹰,静谧地矗立在视野尽头。
厚重的石墙饱经风霜,色彩斑驳的壁画若隐若现,庙宇顶上金色的法轮在稀薄而明亮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却冰冷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酥油灯、梵香和冰雪混合的独特气息,肃穆,空灵,仿佛隔绝了尘世的一切喧嚣。
德仁喇嘛早已等候在庙门前。
他是一位年迈的僧人,面容如同风干的核桃,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清澈如同高山湖泊,蕴含着岁月的智慧与悲悯。
他穿着绛红色的僧袍,手持念珠,看到张起灵和游佳萤走近,并未流露出任何惊讶,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张起灵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有叹息,有怜悯,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没有过多的寒暄,德仁喇嘛转身,引领着他们走入寺庙深处。
穿过几重幽暗的殿堂,绕过旋转的经筒,最终来到一扇位于寺庙最僻静角落、毫不起眼的石门前。
石门厚重,上面雕刻着莲花与祥云的图案,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就在里面。”德仁喇嘛停下脚步,声音低沉而苍老,带着一种洞悉宿命的平静,“按照约定,她为你保留了三天。进去吧,孩子。”
他的目光落在张起灵身上,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嘱托。
张起灵站在石门前,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一路上的坚定与沉默,在此刻仿佛都化作了无形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冷石门的瞬间,微微颤抖了一下。
然后,他用力,推开了那扇仿佛隔绝了生与死、时间与永恒的门。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石室。
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几盏长明灯提供着微弱而摇曳的光源。
空气冰冷刺骨,比外面的雪原更甚,仿佛连时间在这里都被冻结了。
石室的中央,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如同巨大琥珀般的冰棺。
而在那冰棺之中,静静地躺着一位女子。
她穿着康巴洛族特有的、色彩绚烂却已显得古旧的服饰,黑发如瀑,面容安详宁静,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
她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如同雪莲花瓣,即使隔着厚厚的冰层,也能感受到那种惊心动魄的、超越了世俗的美。
然而,她那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冰霜,胸口没有任何起伏,周身散发出的,是一种绝非活人应有的、绝对沉寂的气息。
她就是白玛。
小官的母亲。
在看到冰棺中那个身影的瞬间,小官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整个人彻底僵在了原地!
一直以来的迷茫,一路上的沉默,所有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冰封的江河骤然解冻,化作汹涌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死死地盯着冰棺中的女子,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黑眸,此刻剧烈地震颤着,里面翻涌着无法形容的震惊、恍然、巨大的悲伤,以及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迟到了不知多少年的、尖锐到令人窒息的眷恋与痛楚!
他甚至不需要任何记忆的佐证,灵魂深处那最本能的呼唤与共鸣,已经告诉了他一切——这就是他的母亲!这就是那个名字叫做白玛、在遥远雪域等待了他不知多少岁月的女人!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呼唤那个陌生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在这一刻,仿佛再也无法承受那巨大的情感冲击,微微佝偻了下去。
游佳萤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她看着小官那剧烈颤抖的背影,看着他面对冰棺时那几乎崩溃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言。
她能感受到他那无声的呐喊,那被遗忘多年却在此刻轰然苏醒的、属于儿子的巨大悲伤。
她默默地后退一步,轻轻地将那扇厚重的石门,重新掩上。
没有完全关闭,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足够她感知里面的气息,也给予了他绝对的隐私与空间。
然后,她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墙,缓缓滑坐在门外的地上。
如同一个最忠诚的守卫,也像一个无声的陪伴者。
门内,是跨越了生死的寂静相聚。
门外,是穿越了千年的孤独守候。
德仁喇嘛早已悄然离去,将这片空间完全留给了他们。
时间,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而清晰的方式流逝。
第一天。
门缝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没有哭泣,没有低语,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只有那无处不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游佳萤靠着墙壁,闭着眼睛,却能清晰地“听”到里面的寂静。
那是一种沉重的、饱含着无尽悲伤与未言之语的寂静。她能想象到,小官或许就那样静静地跪在或坐在冰棺前,一动不动,用他那双刚刚找回焦距的眼睛,贪婪地、痛苦地、一遍遍地描摹着母亲沉睡的容颜,试图将那陌生的面孔,刻进自己混乱的记忆深处,也试图从那冰冷的寂静中,汲取一丝早已消失在时光里的、属于母亲的温度。
她将自己的感知放到最轻,不去打扰,只是默默地陪着他,一起承受着这份沉重。
第二天。
寂静依旧。
但游佳萤敏锐地感觉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悲伤,似乎沉淀了一些,不再那么尖锐刺人,而是化作了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墨脱雪山般厚重无声的哀恸。
他或许在回忆,试图从那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挖掘出任何可能与母亲相关的碎片?还是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陪伴着这位素未谋面、却为他付出了难以想象代价的母亲?
游佳萤从随身的小囊里,取出那几片沉香,但没有点燃。
她只是将它们握在掌心,感受着那木质纹理带来的些许宁静。
她望着寺庙天井中那一方被高墙切割出的、灰蓝色的天空,思绪飘得很远。她想起来时路上的风雪,想起千年前的失去,也想起此刻门内那个正在经历另一种形式“失去”的人。
第三天。
当黎明的微光再次透过高窗,驱散石廊里最后一丝黑暗时,游佳萤感觉到,门内那凝固了整整两天的气息,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仿佛某种仪式即将完成,某种漫长的告别即将抵达终点的感觉。
寂静依旧,但那寂静中,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释然、决绝与最终确认的意味。
她不知道他在里面具体经历了什么,思考了什么。
但她知道,这最后的一天,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她依旧静静地坐着,如同化作了石墙的一部分。耐心地,等待着。
三日寂静,即将落幕。
这三天,对门内的小官而言,是与母亲短暂而永恒的相聚,是对自身根源的确认,也是一场无声的、刻骨铭心的告别。
对门外的游佳萤而言,则是穿越时空的陪伴,是对他痛苦的分担,也是她与自己冰冷过去的一次漫长对峙与和解。
当第三日的夕阳,将那金色的、毫无温度的光线斜斜地投入石廊,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寂寥的影子时——
“吱呀”一声轻响。
那扇紧闭了三日的石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了。
【这一章,从张起灵推开门进去的那一刻,他不是张家族长张起灵,他只是妈妈的儿子,他只是白玛的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