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这三天,小院被一种无声的、紧绷的气氛笼罩着。
连拂过天井的风,似乎都带上了沉甸甸的重量,吹不动那压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
游佳萤变得异常沉默。
她几乎不再出门,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打理这个“家”,以及……为张起灵准备行装。
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的决定,那扇“门”的重量,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其意味着什么。
她能做的,只有尽自己所能,为他增加哪怕一丝一毫生还的可能。
灶披间旁边那间小小的杂物房,成了她临时的工坊。
里面堆满了黑瞎子这些天通过各种渠道弄来的东西:坚韧的防水帆布、特制的尼龙绳、小巧却亮度惊人的德制手电筒、压缩干粮、净水药片、急救药品……琳琅满目,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
游佳萤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膝上摊开着张起灵那个磨损严重的牛皮背包。
她先是将背包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用同色的皮线加固了每一个可能存在隐患的缝线接口,动作娴熟得像做过千百遍。
然后,她开始分门别类地整理装备。
她将压缩干粮和净水药片用防潮的油纸仔细包好,塞进背包最底层的隔舱。
然后是绳索,她一寸寸地检查过去,指尖感受着纤维的韧性,在有细微毛糙的地方做上标记,提醒使用时注意。
手电筒的电池被她取出,用蜡封好接口,防止受潮。
急救包被她重新整理,添上了她自己用古法调制的、效果更强力的金疮药和解毒散,都用小巧的瓷瓶装好,塞在显眼易取的位置。
她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每放入一件东西,她都会在脑中模拟可能的使用场景,思考着如何放置才能在最危急的时刻以最快的速度取出。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忧惧。
张起灵偶尔会出现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她忙碌。
他没有打扰,只是倚在门框上,目光追随着她那双向来冰凉、此刻却因反复摩挲检查物品而微微泛红的手。
他看到她是如何细心地在匕首的皮鞘内侧缝上一个小暗袋,放入一片极薄却异常坚韧的刀片;看到她如何将几枚看起来普通的铜钱,用特殊的手法系在背包带不易察觉的位置,那或许是某种破除迷障的古物;看到她甚至将一些味道刺鼻的药粉,小心地装进特制的蜡丸,塞进他外套的几个暗袋里。
这些细致入微的准备,远超出一个普通同行者的关切。
那是一种将千年积累的生存智慧、以及对未知危险的全部预判,都浓缩在这些看似普通的物品摆放和细微改造中的行为。
每一针,每一线,每一个看似随意的放置,都承载着无声的、沉重的担忧。
他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水中,那是一种陌生而熨帖的暖意,驱散了些许因前路未卜而带来的冰冷。
他习惯于独自行走在危险的边缘,习惯于独自承担一切后果。
从未有人,如此细致地、近乎固执地,试图为他铺垫一条或许能更安全些的道路。
第三天,黄昏。
所有装备都已整理完毕,打包停当,放在张起灵房间的桌子上。
那个背包看起来比之前更鼓胀,却也更加井然有序。
游佳萤站在桌前,最后审视了一遍,似乎还想找出什么遗漏。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背包粗糙的表面,仿佛能透过帆布,感受到里面每一件物品冰冷的触感。
张起灵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他换上了一身更方便行动的深色劲装,整个人显得更加利落,也更加冷峻。
游佳萤转过身,看向他。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凝重的寂静。
她张了张嘴,想再叮嘱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千言万语,在绝对的危险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最终只是走上前,伸出手,替他理了理其实本就十分平整的衣领,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颈侧的皮肤,那温度依旧比她高许多。
“一定要……小心。”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凡事……不要强求。”她不敢说“活着回来”,那四个字太沉重,她怕一说出口,就会成为某种不祥的谶语。
张起灵低头看着她。
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脸上,将她苍白的肤色染上了一点暖色,却也让她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无所遁形。
他看到了她微微泛红的眼圈,看到了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
他心中那片冰封的湖,再次被投下了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冲动,让他几乎想要抬手,拂去她眉宇间那沉重的阴霾。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
只是抬起手,不是握住她的手,而是轻轻覆在了她正在替他整理衣领的手背上。
他的手温热而稳定,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黑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带着一种罕见的、名为“承诺”的微光,“我会回来。”
简单的四个字,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是一块定心石,沉沉地压在了游佳萤狂跳不安的心上。
她知道,这是他所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
就在这时,黑瞎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刻意的轻松,打破了室内的凝重:
“哟,检查装备呢?够仔细的啊小阿萤!”他倚在门框上,依旧是那副墨镜遮眼、玩世不恭的样子,但嘴角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
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布包,随手抛给了张起灵,“喏,哑巴,接着。瞎子我压箱底的好东西,关键时刻能顶用。”
张起灵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枚造型奇特、闪着冷光的金属物件,像是某种特制的飞镖或暗器,边缘锋利无比,带着隐隐的血槽。
黑瞎子走进来,拍了拍张起灵的肩膀,力道不轻:“放心,哑巴张,你尽管往前冲。后面……”他顿了顿,墨镜转向游佳萤,语气变得认真了些,虽然依旧带着他特有的腔调,却没了往日的戏谑,“……后面有瞎子我呢。保证把咱们小阿萤看得好好的,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等你回来,保证完完整整交还到你手上。”
他的话,像是在对张起灵说,又像是在对游佳萤保证。
那句“咱们小阿萤”,更是将三人之间那种微妙而牢固的联系,清晰地勾勒出来。
张起灵看了黑瞎子一眼,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无需过多言语,一种属于男人、属于并肩作战的伙伴的信任,在无声中流淌。
游佳萤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一个沉默如山,承诺归来;一个嬉笑如故,承诺守护。
那股萦绕不散的冰冷恐惧,似乎被这凝重却温馨的氛围驱散了些许。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饭菜准备好了,先吃饭吧。”
这一顿晚饭,吃得异常安静。
没有人说话,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碟的轻微声响。
黑瞎子没有再讲笑话,张起灵依旧沉默,游佳萤更是食不知味。
饭后,张起灵背起了那个被游佳萤精心整理过的背包。
他的身影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留下一个冷硬的侧影轮廓。
“走了。”他吐出两个字,随即迈步,融入了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没有多余的告别。
黑瞎子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对游佳萤扯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
“行了,人都走了,别杵这儿了。夜里风大,回屋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游佳萤没有动,依旧望着张起灵消失的方向,仿佛那样就能将他从危险的边缘拉回来。
夜色如墨,将小院紧紧包裹。
远方的黑暗中,那场被称为“史上最大”的盗墓行动,正张开狰狞的巨口,等待着它的祭品。
而院落里,只剩下无声的等待,和两份沉甸甸的、关于归来与守护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