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黄昏,如约而至。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墨脱厚重云层,将那点稀薄的金红色,吝啬地涂抹在喇嘛庙冰冷的石墙上,却无法给这寺庙最深处的角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添了几分血色般的凄艳与寂寥。
游佳萤背靠着石墙,坐在门外冰冷的地面上,几乎与这片寂静融为一体。她的感官始终维系在那道细微的门缝之后,像最精密的弦,捕捉着里面每一丝气息的流动。
就在那最后一缕天光即将被地平线吞噬的刹那——
游佳萤闭合的眼睫猛地一颤!
她清晰地“听”到或者说,是感知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仿佛响彻灵魂的……碎裂声。
那不是物理上的声响,而是一种……维系着某种平衡的、无形纽带彻底崩断的声音。
是生命与某种非生非死状态之间,那最后一丝微弱联系,终于走到了尽头。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万物归寂般的绝对“空无”感,如同无声的冲击波,从石室内缓缓弥漫开来。
之前那虽然冰冷、却始终存在着的、属于白玛的微弱生机气息,在这一刻,如同风中残烛,猛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消散得无影无踪。
仿佛她从未存在过,又或者,她只是这雪山、这寺庙、这亘古寂静的一部分,如今终于彻底回归。
游佳萤的心脏,随着那感知中的“熄灭”,重重地沉了下去。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悲悯与了然。
结束了。
白玛用某种超越凡俗理解的方式,为自己从未真正拥抱过的儿子,强行挽留的、短暂的三日时光,终于……耗尽了。
她静静地又等待了片刻,直到石室内外那死寂般的“空无”感稳定下来,再无任何波澜。
然后,她撑着冰冷的地面,有些僵硬地站起身,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了三日的石门。
石室内的景象,与她三日前进来时,似乎并无不同。
冰棺依旧晶莹,长明灯依旧摇曳。但游佳萤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那种支撑着这片奇异空间的“核心”,已经消失了。
空气里的寒意,不再是那种蕴含着生机的“停滞之冷”,而是一种纯粹的、属于死亡和终结的阴寒。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那个跪坐在冰棺前的背影上。
小官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仿佛也化作了一尊冰雕。
他的肩膀不再像之前那般剧烈颤抖,反而呈现出一种极度压抑后的、死寂般的平静。
但这种平静,比任何痛哭流涕都更让人心碎。
游佳萤放轻脚步,缓缓走近。
她看到,冰棺的盖子,不知何时被移开了一道缝隙。
而小官,正微微俯着身,他的额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抵在了冰棺中白玛那同样冰冷的额头上。
这是一个极其轻柔、甚至算不上接触的接触。
隔着那层永恒寒冷的冰,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去感受那从未得到过的母亲的温度,去完成一个迟到太久太久、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无声的问候与告别。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游佳萤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
她不忍心打破这最后的宁静。
然后,她看到了。
一滴晶莹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小官紧闭着的右眼角,悄然渗出,汇聚,然后挣脱了睫毛的牵绊,沿着他高挺却苍白的鼻梁,缓缓滑落。
那滴泪,滚烫得与他周身冰冷的气息格格不入,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长明灯微弱的光芒,像一颗骤然坠落的星辰,带着所有无法言说的悲伤、眷恋、遗憾与……终于清晰感知到的“失去”,划出一道清晰的、转瞬即逝的湿痕。
它滴落下去,没有落在白玛的脸上,而是落在了坚硬的冰棺边缘,瞬间凝结成一颗微小的、冰冷的冰珠,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没有抽泣,没有哽咽,甚至没有更多的泪水。
只有这一滴。
但这无声的一滴泪,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承载了他这半生或许更久所有的迷茫、孤独,以及在此刻,终于被唤醒的、属于“儿子”这个身份的、全部沉重而炽热的情感。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直接地,理解了“母亲”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含义——是根源,是牵绊,是哪怕跨越生死也无法割舍的思念,也是……永不能再触及的温暖与遗憾。
同时,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赤裸地,面对“永别”。
不是失魂症带来的模糊遗忘,而是清醒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份刚刚确认的、来自血脉的联系,在指尖触碰到之前,就彻底断裂,化为虚无。
游佳萤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那微微颤抖的、紧绷到极致的脊背,看着那滴迅速凝结成冰的泪水,自己的眼眶也忍不住阵阵发热。
千年岁月,她见过太多生死离别,早已以为自己心硬如铁。
可此刻,面对这个沉默男人的无声悲恸,她依旧感到一种锥心的疼痛。
她不再犹豫,轻轻走上前,在他身边蹲下身来。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去安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只是伸出了手,用自己那总是微凉、此刻却比他温暖些许的掌心,轻轻地、坚定地,覆盖在了他紧紧攥着、搁在冰棺边缘、已然冻得僵直冰冷的手背上。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无声的理解与支持,仿佛在告诉他:我在这里。
感受到了手背上传来的、不同于冰棺的、属于活人的微弱暖意和真实的触感,小官紧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丝。
但他依旧没有动,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那个额头相抵的姿势,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冰冷的接触,延长到地老天荒。
游佳萤也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蹲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陪着他,一起沉浸在这片失去了核心后、愈发显得空旷冰冷的寂静里。
长明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两人依偎的、被拉长扭曲的影子。
白玛逝去了。
带着对儿子未尽的爱与等待,彻底融入了墨脱的雪山与寂静之中。
而小官,在经历了三日寂静的陪伴与这最终一滴泪的洗礼后,他那破碎的灵魂,似乎有一部分,随着母亲的离去而被带走;但另一部分,关于“根源”与“自我”的认知,却也在巨大的悲伤中,悄然凝聚,生根发芽。
永别的痛苦,与存在的确认,在此刻,以一种残酷而直接的方式,交织在了一起。
夜色,如同巨大的墨色毯子,缓缓覆盖了整个墨脱。
喇嘛庙的诵经声,不知何时,幽幽地响了起来,低沉,悠远,如同为逝者引路的梵唱,也如同为生者抚慰的安魂曲。
游佳萤握着小官冰冷的手,知道这漫长而艰难的一页,终于翻了过去。
而下一章,无论充满多少未知与挑战,他们都必须,也只能,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