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座暂时栖身、承载着微妙平衡的小院,仿佛从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跌入了一种近乎失真的平静。
院中的老槐树依旧光秃,在初春微寒的风中伸展着沉默的枝桠,与离开时并无二致,但归来的人,心境却已悄然改变。
鲁王宫的经历,如同在吴邪和王胖子这两个初入此道者的世界里,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他们窥见了隐藏在正常秩序之下的、幽深而危险的冰山一角。
他们需要时间消化那些超越认知的景象,也需要时间重新定义对队伍中那两位神秘人物的认知。
而对于游佳萤而言,鲁王宫更像是一次确认。
确认张起灵即便在记忆空白的情况下,战斗本能和对她的守护依旧深刻在骨髓里;也确认了,围绕着张起灵、围绕着“长生”这个主题的漩涡,正在以更快的速度收紧。
回来后几天,张起灵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常态。
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待在院子里,或是静坐,或是无意识地重复着一些基础的格挡劈砍动作,黑金古刀在他手中如同身体的一部分,舞动时带起的风声凌厉而精准。
他空茫的眼神依旧,但偶尔,在他收刀而立,望着刀身反射的寒光时,游佳萤会捕捉到一丝极快掠过的、类似于“困惑”的情绪。
那些激烈的战斗,那些熟悉的场景,是否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那片空寂的意识深潭里,激起了些许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涟漪?
游佳萤没有去打扰他,只是如同往常一样,打理着院落,翻阅着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古籍,在佛龛前燃起淡淡的香。
她的耐心如同千年冰川,缓慢而坚定。她知道,有些东西,急不来。
黑瞎子是几天后才风尘仆仆回来的。
他一进院门,就扯着嗓子嚷嚷:“小阿萤!哑巴张!瞎子我回来啦!有没有想我啊?”他身上带着外面的尘土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海水咸腥味。
游佳萤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他,目光在他身上那不易察觉的咸湿气息上停留了一瞬,并未多问,只是淡淡道:“回来了。”
张起灵对于黑瞎子的归来毫无反应,依旧在院角擦拭着他的黑金古刀,连头都未曾抬起。
黑瞎子也不在意,凑到游佳萤身边,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带着疲惫却依旧精光四射的眼睛,压低了些声音:“事儿办完了,尾款也结了。不过,这趟出去,倒是听到了些别的风声。”
游佳萤抬眸看他,静待下文。
“吴三省那边,动作很快。”黑瞎子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鲁王宫的土还没拍干净,他已经在谋划下一票了。目标是……西沙,海底墓。”
“海底墓?”游佳萤轻声重复,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水下墓葬,因其环境的特殊性和施工的难度,远比陆地上的墓葬更为神秘和凶险,往往也隐藏着更惊人的秘密。
“没错。听说是个硬茬子,年代久远,结构诡异。”黑瞎子顿了顿,看着游佳萤,语气变得有些微妙,“而且,邀请我的,不是吴三省。”
游佳鸢眼神微动:“是谁?”
“一个叫阿宁的女人。”黑瞎子重新戴上墨镜,靠在廊柱上,“背景有点复杂,跟一个叫裘德考的外国公司牵扯很深。这女人,手笔不小,点名要我去,估计是看上瞎子我这身水里陆上都玩得转的本事了。”他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自嘲,但眼神却锐利起来,“有意思的是,我打听到,吴三省那边,似乎也盯上了同一个目标。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游佳萤沉默着。
西沙,海底墓,阿宁,裘德考,吴三省……这些信息碎片在她脑海中迅速组合。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绝非一次简单的考古探险或盗墓行动。
多方势力角逐,目标直指深海下的古老遗迹,这其中蕴含的意味,让她千年沉寂的心湖,也泛起了警惕的波澜。
更重要的是,“西沙”这个地名,以及“海底墓”这种特殊形制,隐隐触动了她某些遥远的记忆碎片,也让她联想到张起灵那破碎的过去中,可能存在的关联。
他的失忆,张家守护的秘密,乃至那扇诡异的青铜门,是否都与这茫茫大海之下的某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打算去?”游佳萤看向黑瞎子。
“去,为什么不去?”黑瞎子咧嘴一笑,“报酬丰厚,而且,瞎子我也好奇,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能同时吸引这么多牛鬼蛇神。再说了,”他瞥了一眼院角沉默擦拭刀锋的张起灵,意有所指,“有些水,不搅浑了,怎么摸鱼?”
游佳萤明白他的意思。
张起灵的过去如同一团乱麻,或许只有在这些与他命运相关的事件被重新触发时,才能找到理清头绪的线头。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了敲门声,节奏沉稳,带着一种公务化的刻板。
黑瞎子挑了挑眉:“哟,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效率可真够高的。”
游佳萤示意他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穿着干练、面容陌生的年轻男子,他递上一个密封的信函,语气恭敬却疏离:“游小姐,张先生,吴三爷托我送来此信,请过目。”说完,便微微躬身,转身离开了,毫不拖泥带水。
黑瞎子关上门,拿着信函晃了晃:“三爷的消息也够灵通的啊。这是知道瞎子我接了阿宁的活儿,坐不住了?”
游佳萤接过信函,拆开。
里面是吴三省亲笔所书,内容简洁,先是客套问候,随后便直接切入正题,再次邀请张起灵参与西沙海底墓的探索。
信中提及,此次行动非同小可,可能涉及张起灵身世的重要线索,并隐晦地提到了“考古队”、“官方背景”等字眼,显然是想区别于阿宁那边的“私人雇佣”性质,增加说服力。
游佳萤看完,将信纸轻轻放在石桌上。
阳光透过槐树枝丫的缝隙,在信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怎么看?”黑瞎子问道。
游佳萤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越过信纸,投向院角的张起灵。
他似乎对这边的动静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擦拭着黑金古刀,阳光照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那专注而空茫的神情,像是一张被擦去了所有字迹的白纸。
海底墓,凶险未知。
多方势力,各怀鬼胎。
身世线索,诱惑与陷阱并存。
让如今状态的他,再次涉足这样的浑水,无疑是极大的冒险。
然而,将他禁锢在这看似安全的方寸院落,真的是对他好吗?那些被遗忘的过去,那些潜藏在血脉中的使命与伤痛,难道就要永远埋葬?
更何况,吴三省信中所言的“身世线索”,像一根刺,扎在了游佳萤的心上。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张起灵对自身根源的茫然与渴望,哪怕他此刻无法表达。
她想起在鲁王宫中,他看着玉俑时,眼底那丝本能的厌恶与毁灭欲;想起他战斗时,那仿佛与生俱来的、与黑暗和死亡共舞的默契。
他的过去,注定与这些神秘与危险交织。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游佳萤缓缓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与深邃,但在这平静之下,是一种已然做出的决断。
“他必须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黑瞎子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耸了耸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你呢?”
游佳萤的目光再次落在张起灵身上,看着他擦拭刀锋的、稳定而修长的手指,看着他那空茫却又在某些时刻流露出惊人专注的侧脸。
千年的孤寂,她早已习惯。
但这一次,她无法再让他独自面对那深海的黑暗与未知的谜团。
“我和他一起去。”她轻声说,语气平淡,却仿佛蕴含着跨越千山万水的重量。
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决定,院角的张起灵,擦拭刀锋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并没有看向这边,但那空茫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朝着游佳萤所在的方向,偏移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去年的枯叶,打着旋儿,最终归于平静。
西沙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而他们的命运之舟,即将再次起航,驶向那片蔚蓝之下,隐藏着无尽秘密与危险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