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东院回廊静得如同凝固。
厉渊没有逃,可他去了哪里?
这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就在她思绪翻涌之际,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皮鞋踏地的节奏,而是赤足踩过湿冷青砖的声音,缓慢、沉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归位感。
每一步都像踩在旧木地板的裂缝上,发出极轻的“嗒、嗒”声,混着水珠从衣角滴落的细响。
林姨猛地抬头,看见厉渊站在廊下,浑身湿透,黑发紧贴额角,水珠顺着脖颈滑入锁骨,在晨光中泛着铁锈般的光泽。
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泥土与夜露的气息,她几乎能感受到那股潮湿如何渗进自己的袖口。
他没穿鞋,脚底沾着泥与草屑,像是走过了整座后园,脚趾因寒冷微微蜷缩,指甲边缘已泛出青紫。
他的眼神很空,却又极亮,像暴风雨后的夜空,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漏出唯一的星,那光芒不炽热,却足以灼穿黑暗。
林姨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干涩如砂纸摩擦。
厉渊看也没看她,径直从她身旁走过,带起一阵潮湿的风,衣摆扫过她的手臂,留下一丝冰凉的触感。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肩胛骨在单薄衣衫下如刀锋般耸立,每一步都像丈量着归途的距离。
直到浴室门“咔”地关上,热水响起,喷头撞击瓷砖的哗啦声穿透薄墙。
林姨才猛地回神,几乎失手打翻托盘,瓷碗剧烈晃动,药汁溅出边缘,在木托上洇开一片苦涩的湿痕。
她不知道的是,主宅二楼,谢无虞正坐在餐桌前,指节轻叩桌面,发出规律而冷峻的“笃、笃”声,如同某种倒计时。
面前平板屏幕上循环播放着一段监控录像,红外画面呈现出诡异的暗红世界。
画面里是凌晨三点十七分的花园角落。
一个黑影翻墙而入,动作熟练却疏于警觉,靴底踩断枯枝的脆响被音频增强系统清晰捕捉。
下一秒,一道更快的黑影从暗处扑出,一记肘击精准命中对方后颈,那人甚至来不及呼救便瘫软倒地,喉间只溢出一声闷哼,随即归于寂静。
镜头拉近,那个制服入侵者的人缓缓站起身,是厉渊。
他拖着昏迷的男人绕过巡逻盲区,用铁丝将对方双手反绑在树干上,金属绞紧皮肉的吱呀声透过麦克风传来。
他还顺手扯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以免低温致死,布料摩擦树皮的沙沙声轻得几乎被风吞没。
然后,他靠着树干坐下,背对着摄像头,整整坐了一个小时,直到天边微亮。
雨滴落在他肩头,汇聚成线,沿着脊椎滑落,在红外影像中勾勒出一道道流动的热痕。
谢无虞盯着屏幕看了三遍,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随即拿起手机,把视频转发给阿九:“查清楚那人身份。”
回复很快跳出来:“三爷的远亲,姓周,昨晚失败后派来探风的。”
谢无虞眯起眼。
三爷是他叔父,也是洪兴社内部唯一敢对他继承权公开质疑的人。
这一次试探,看似轻巧,实则凶险,若厉渊没发现,对方很可能已在宅内安插眼线。
但他不仅发现了,还处理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甚至……保住了活口。
这才是最妙的一笔。
谢无虞放下手机,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过,像抚过一把刚淬火的刀刃,皮肤传来细微的刺痛感。
他忽然觉得有些热,解开了西装领口的第一颗扣子,领带松垮地垂下,露出锁骨处一道陈年疤痕,在晨光中泛着淡银色。
两小时后,训练场。
金属撞击声回荡在空旷空间里,匕首与铁架相撞迸出几点火星,空气中弥漫着铁腥与汗水蒸腾的咸味。
谢无虞穿着黑色战术长裤与贴身衬衫,袖口卷至小臂,手中匕首翻转如蛇,刃光在他指间流转,映出冷冽的弧线。
他看着不远处单膝跪地的厉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你现在这么勤快,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不是狗了?”
空气骤然凝滞。通风系统的低频嗡鸣仿佛也被冻结。
厉渊低着头,呼吸平稳,额前湿发垂落,遮住双眼,汗珠顺着颧骨滑落,砸在地面发出极轻的“啪”声。
他的手腕上有昨夜搏斗留下的擦伤,血痂混着泥渍,边缘已微微翘起,却未作任何包扎,每一次握拳都能牵动裂开的皮肉,带来钝痛。
片刻后,他开口,嗓音沙哑却不容置疑:“我是您的刀。”
谢无虞轻笑一声,踱步上前,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倒计时,每一步都在压缩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你告诉我,如果我说,现在让你去死,你怎么办?”
厉渊终于抬头。
那一瞬,谢无虞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火。
不是暴戾的怒焰,而是深埋地底多年终于喷涌而出的熔岩,炽烈、沉默、只为照亮一人。
“您可以杀我。”他说,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凿出来的,“但不会有人比我更想让您活着。”
全场寂静,连通风系统都仿佛停止运转。
谢无虞眯起眼,眸色渐深,忽然抬手抽出匕首,在掌心猛然一划。
皮肤撕裂的瞬间传来尖锐的刺痛,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地,发出轻微“嗒”的一声,像钟摆敲下最后一刻。
他伸出手,伤口朝上,递到厉渊面前,声音冷得像冰:“舔。”
没有犹豫。
厉渊俯身向前,鼻尖几乎触碰到谢无虞的手掌,血腥气扑面而来,带着铁锈与主宰的气息。
他伸出舌尖,缓慢而郑重地卷过那道血痕,温热血意在唇齿间化开,舌尖尝到咸涩与微甜交织的味道,动作虔诚得近乎祭祀。
谢无虞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迅速抽回手,转身走向门口,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脉搏仍在袖口之下狂跳不止,像有野兽在肋骨间冲撞。
训练场外,日头渐高。
厉渊默默站起身,右臂擦伤渗出血丝,却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发暗。
他没有包扎,只是拎起外套,一步步走回东院。
直到浴室门关闭,热水重新响起,喷头撞击瓷砖的哗啦声穿透薄墙,整座宅子仿佛才松了一口气。
等蒸汽散尽时,已是午后。
午后的阳光斜穿过东院斑驳的窗棂,在老旧的镜面上投下一道倾斜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游,如同时间的碎屑。
厉渊仍坐在那张磨损的木凳上,膝上摊着那片碎镜,边缘锋利如刀,映出他半边脸,轮廓冷硬,眼神却沉得像深夜未熄的炭火。
他将那冰冷的断刀边缘抵在镜背,一点一点,刻下那个只属于他的名字——“虞”。
每一划都极轻,却又极深,玻璃发出细微的“吱”声,像是灵魂在低语。
像是怕惊扰什么,又像是要把魂魄钉进这寸玻璃里。
刻完最后一笔,他停住手,指尖抚过那个歪斜却清晰的字迹,仿佛触到了某种禁忌的温度,那是一种滚烫的归属感,比疼痛更真实。
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嘴角缓缓扬起,弧度微小,却带着近乎病态的满足。
这不是服从,也不是驯化完成后的麻木。
这是一种隐秘的占有,一种只能藏于暗处的誓约。
而此时,主宅二楼书房内,谢无虞正靠在真皮沙发上闭目养神。
平板屏幕亮着,是厉渊房间监控的实时画面。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时,眉头微微蹙起,摄像头角度偏移了,床铺完全脱离视野,只拍到一片空荡的地板。
“阿九。”他声音不高,却让门外候命的男人立刻推门而入。
十分钟后,技术组回报结果:“不是远程入侵或设备故障。
我们比对红外热成像记录发现,他每晚关灯前都会起身,用手轻推镜头至特定角度。
另外……通过床垫压力传感器数据分析,无论初始姿势如何,他在深度睡眠阶段始终会自然转向北侧,正对主宅二楼您的卧室方位。”
谢无虞沉默良久,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却透着一股压抑的躁动。
最终,他睁开眼,眸色幽深如井:“重装高清夜视镜头,加密存储,权限仅限我一人。另外——”
他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给他换一间房,离我最近的那间主卧侧室。”
阿九迟疑:“怕他失控?”
“不。”谢无虞站起身,走向落地窗,望着远处渐暗的庭院,“我怕他哪天夜里,会直接闯进来。”
语气轻淡,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