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一时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马嘶虫鸣。朱安听完,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眼神更深沉了几分。
他沉默片刻,看着程婉卿梨花带雨的脸庞,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
他目光转向帐外,仿佛能穿透帐篷,看到那被看管起来的老仆。
“程福虽起歹心,但终究未能得逞,朱某也已手刃首恶董平。他终究是程府老人,更是小姐的身边人,如何处置,应由小姐自行决断。朱某一个外人不便越俎代庖。”
他将最终的裁决权,交还给了程婉卿。
程婉卿愕然抬头,朱安竟放过了真正的首恶程福。但转念一想,便知道朱安多半是在照顾她的感受。
她怔怔地看着朱安,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感激其宽宏大量,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她明白了,朱安这是不愿与程家内务牵扯过深,但同时也是对她的一种信任。
“恩公……”她还想再说什么。
朱安已微微合上眼,略显疲惫地道:“小姐,朱某有些乏了。”
程婉卿见状,知道再多言也是无益,只得将满腹话语咽下,轻声道:“那恩公好生歇息,婉卿告退。”
她深深看了朱安一眼,转身出了帐篷。
程婉卿离开朱安帐内,面色已恢复平日的清冷。
她径直来到临时关押程福的一处堆放杂物的小帐篷外,对看守的兵丁微微颔首,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兵丁抱拳领命,眼神里多了几分凛然。
帐篷里的程福早已是惊弓之鸟,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方才他隐约听到小姐进了朱安的帐篷,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此刻见程婉卿进来,他连滚带爬地扑到程婉卿脚边,老泪纵横:
“小姐!小姐!老奴知错了!老奴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啊!求小姐看在老奴伺候程家几十年的份上,饶老奴一命吧!”
程福磕头如捣蒜,额头上很快见了红痕。
程婉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有痛心,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冷酷。
她没有理会程福的哭求,只是用平静无波的语气,将朱安的话转述了一遍:
“奶公,方才我已将你所作所为,悉数告知朱都头。”
程福闻言,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恐惧,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程婉卿缓缓道:“朱都头说……你虽是奉命而行,但终究是起了歹心。不过,他念在你年迈,又是程家旧人,不愿处置于你。如何发落交由我自行决断。”
“交由小姐决断?”
程福先是一愣,随即心中狂喜!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交由小姐处置?太好了!
小姐是他看着长大的,心地最是善良柔软,往日里他偶有小过,小姐最多呵斥几句,何曾真正重罚过?
看来这条老命是保住了!说不定只是挨顿板子,驱逐出府……只要能活着回到东平府,见到老爷,总有转圜的余地!
他脸上瞬间焕发出希望的光彩,连连磕头:“谢小姐!谢小姐开恩!老奴日后定当做牛做马,报答小姐……”
然而,他感恩戴德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程婉卿冰冷的声音打断:
“奶公,你背主行凶,谋害恩公,险些令我程家背负忘恩负义之名,更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
程婉卿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洁白的绫缎,轻轻放在程福面前的空箱子上。那白绫在昏暗的帐篷里,显得格外刺眼。
“营地边缘有棵老槐树,你……自己去那里了断吧。留你全尸,也算全了你我主仆一场的情分,也全了程家与你几十年的恩义,奶娘自有府中赡养,你放心去吧。”
程福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继而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绝望!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卷白绫,仿佛看到了勾魂索命的无常!
“不……不!小姐!你不能这样!老奴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程福崩溃地大哭,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远离那卷白绫,“老奴不想死!不想死啊!我要见老爷!我要见老爷!”
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从地上爬起,状若疯癫般朝着帐篷门口冲去!只要冲出去!只要回到东平府!老爷一定会保下他的!
他刚冲出帐篷,却被两名早已守在外面的健硕兵丁一左一右牢牢架住!任凭他如何挣扎哭喊,那两条臂膀如同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小姐!小姐!饶命啊!”程福涕泪横流,回头绝望地呼喊。
程婉卿走出帐篷,月光照在她清冷的脸上,没有丝毫动摇。她对着兵丁微微扬了扬下巴。
两名兵丁会意,一人拾起那卷掉落在地的白绫,另一人则半拖半架着瘫软如泥的程福,朝着营地边缘那棵在夜风中枝叶摇曳的老槐树走去。
程福被拖到树下,挣扎已然无力,只剩下绝望的呜咽。他背靠着粗糙的树皮,看着那名兵丁面无表情地将白绫甩过一根粗壮的横枝,打了个死结。
那兵丁做完这一切,便退开几步,与另一人一左一右站定,目光如炬,死死盯着程福。他们的手按在腰刀柄上,既是防止他逃跑,也是无声的催促。
程福彻底绝望了,他终于明白,小姐是铁了心要他的命了。
他失魂落魄地爬向那垂落下来的白绫圈套,浑浊的老泪滴落在树根的尘土里。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脚上穿的那双半旧不新的千层底布鞋上。
这是离家前,他那老婆子熬夜赶工给他做的,还特意在鞋底纳了平安符……说好了,这趟差事办完,就陪她还乡养老的……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留恋涌上心头。他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啊!
可是身后是两名虎视眈眈的兵丁。就算他此刻不死,也绝无可能活着离开。
饿死?渴死?抑或是被……那种死法,恐怕比上吊自尽还要痛苦百倍。
程福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最后一点求生之火,在现实的冰冷和绝望中缓缓熄灭。
他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脚上老婆子做的布鞋。
良久,在两名兵丁冷漠的注视下,他颤抖着,搬来几块石头垫脚,将头颅缓缓伸进了那个冰冷的绫圈……
翌日清晨,兵丁回报,程福已在那棵老槐树上,用那卷白绫自缢身亡。
消息传来,程婉卿默然良久,只吩咐了一句:“找个地方,好生葬了吧,莫要惊扰了恩公。”
车队休整两日,待朱安伤势稍稳,官府那边也由马扩打点妥当后,便再次启程,向着东京汴梁,迤逦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