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县衙,后堂。
县令时文彬正伏案批阅公文,听得脚步声,抬头见是朱安,便又将头埋了下去,故意晾了他一会儿,方才放下笔,哼了一声:
“你还知道回来?这一去东京,怕是有两三个月了吧?你这郓城县步军都头,当得可真是清闲!莫不是被那东京城的繁华迷了眼,忘了本县的差事了?”
朱安深知这位上司的脾性,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相公息怒。实在是卑职此去东京,诸多琐事缠身,以致延误归期,还望相公恕罪。”
说着,他示意身后随从将两个精致的礼盒奉上。
“此去东京,卑职偶得大相国寺高僧开光诵读的《金刚经》与《华严经》各一部,又有檀香木雕观音佛像一尊,听闻老夫人与夫人诚心礼佛,特献上礼物,聊表寸心,祈佑相公阖家安康。”
时文彬闻言,脸色稍霁。他本人对神佛之事不算热衷,但其老母与发妻却是虔诚的信徒,平日里没少念叨这些。朱安这份礼,可谓是送到了心坎上。
他捋了捋胡须,语气缓和了不少:“罢了,看在程年兄的面子上,饶过你这一回。”
时文彬深知自己的同年程万里投机钻营的本事极强,虽然现在丢了东平府太守的官职,但搞不好哪天就东山再起了,而且他本身对朱安也有好感。
“多谢相公体谅。”朱安再次躬身。
“嗯,回来便好。明日准时点卯,莫要再懈怠了。下去吧。”
时文彬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笔。
“是,卑职告退。”朱安恭敬退下。
……
出了县衙,天色尚早。朱安信步而行,不觉来到了东门大街的朱家酒楼。数月未归,酒楼依旧宾客盈门,生意兴隆。
他刚踏入大堂,眼尖的掌柜朱福便迎了上来,低声道:“大官人,宋押司和朱仝都头正在二楼雅间饮酒。”
朱安点头,径直上了二楼。推开雅间的门,果然见宋江与朱仝正对坐小酌。
“押司哥哥,朱仝哥哥,好雅兴!”朱安笑着拱手。
“哎呀!朱安兄弟!”
宋江见到朱安,脸上立刻露出真挚的笑容,站起身热情地拉住他的手臂,“方才还与朱仝兄弟说起你,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快坐,快坐!”
朱仝也笑着起身:“贤弟,回来了?一路可还顺利?”
朱安笑道:“托朱仝哥哥的福,一切都好!”
三人重新落座,添上杯筷。宋江亲自为朱安斟满一杯酒,举杯道:
“兄弟,首先得恭喜你!完成人生大事,迎娶美娇娘,真是可喜可贺!来,满饮此杯,为你接风洗尘,亦贺你新婚之喜!”
朱仝也举杯附和。
朱安连道不敢,与二人对饮一杯。
放下酒杯,朱仝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贤弟,快说说,此番东京之行究竟发生了何事?怎地去了那么久?”
“若两位哥哥想听,那我便简要说说就是。”
朱安便捡了些能说的,略去黑云寨等紧要关节,将结识花和尚鲁智深、豹子头林冲,以及黑云山解救孩童等事大致说了说。
宋江听得啧啧称奇,叹道:“花和尚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端的是条好汉!豹子头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名震江湖,可惜……唉,遭逢那般变故。兄弟你能与这等英雄人物结交,可见不凡!”
朱仝看看宋江,又看看朱安,忽然笑道:“如今贤弟的名声可是不得了喽!‘宇宙大将军’,救灵童,斩妖魔,这京东两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只是这‘京东第一好汉’的名头,落到安哥儿头上了。公明哥哥,你这‘及时雨’的名号,怕是快要被比下去咯?”
宋江闻言,哈哈一笑,坦然道:
“朱仝兄弟说的哪里话!朱安贤弟做下的这般大事,救百名灵童于妖魔之口,此等义举,惊天动地,宋江远不能及。这‘京东第一好汉’的名头,贤弟是名至实归!作为兄弟,宋江与有荣焉,岂有他念?”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语气转为深沉:“不瞒二位兄弟,经了些事,宋江如今也算想明白了。这江湖上的虚名,于这官场之中,非但无益,有时反倒惹祸上身。”
他看向窗外,目光中带着一丝决然:“如今我只想安心公务,恪尽职守。若能得蒙上峰赏识,为朝廷、为百姓多做些实事,也不枉此生了。”
这番话,既是宋江的真实想法,也是说给朱安听的,表明自己志在官场,无意在江湖名头上与朱安相争。
朱安自然听懂了,举杯道:“押司哥哥胸怀大志,小弟佩服。他日哥哥高升,莫忘了提携小弟一二。”
“贤弟说笑了,彼此提携才是。”宋江笑着与他碰杯。
酒过三巡,宋江似乎想起一事,面色转为凝重:“对了,二位贤弟,近日我从济州府几位相熟的吏员处,听得一桩奇闻,关乎那‘西城所’。你们可想听听?”
“西城所?”
朱仝皱眉,他身为马兵都头,对这类涉及田土赋税的衙门了解不深,“可是那专管‘公田’的衙门?”
“正是此衙!”
宋江重重放下酒杯,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愤懑与无奈。
“此衙设立不过数年,名义上是为朝廷管理无主荒田、退滩地,实则……哼,乃是专为搜刮民脂民膏而设!其背后,直指宫中那位深得官家信重的隐相——梁师成,梁大珰!”
朱安目光一凝,他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沉声道:“可是为了那‘花石纲’?”
“贤弟一语中的!”
宋江赞许地看了朱安一眼,随即叹道:
“正是为了满足官家修建园林、搜集天下奇花异石之需!这‘花石纲’耗费巨大,国库亦感吃力。那梁大珰为讨好官家,便想出这‘括公田’的毒计,设立西城所,专司此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
“听闻京西那边有个县,具体是哪个县尚未可知,县里大半的民田,不知怎地,竟被查明都是‘无主荒地’或是‘天荒逃田’,一夜之间,全数被划入了西城所名下,成了‘公田’!
原有田主,顷刻间沦为佃户,需向朝廷缴纳重租!稍有不服,便被扣上‘侵占公田’的罪名,锁拿问罪,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岂有此理!”
朱仝听得怒发冲冠,一拍桌子,“这分明是巧取豪夺,与强盗何异!”
宋江摇头苦笑:
“朱仝兄弟,慎言!那西城所背后是梁师成,手眼通天。他们自有手段,或是伪造地契,或是勾结胥吏篡改鱼鳞图册,甚至强指良田为牧地、陂泽!
地方官吏,谁敢阻拦,轻则丢官,重则……唉,此法若行,必是民怨沸腾。只希望,这股邪火,莫要烧到我们郓城县来才好。”
朱安缓缓道:“多事之秋啊。此例一开,天下恐无宁日。但愿如押司哥哥所言,郓城能得一时安宁。”
三人又饮了几杯,谈论些县中事务,直到夜色渐深,方才各自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