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奋回到济州府通判衙门时,已是傍晚。他风尘仆仆,面带倦容,眼神中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颓唐。他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径直来到父亲张叔夜的书房。
书房内,张叔夜正伏案批阅公文,昏黄的烛光映照着他清癯的面容。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是长子归来,眼中先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父亲,孩儿……回来了。”张伯奋在书案前站定。
“嗯,”张叔夜放下笔,目光扫过儿子疲惫的脸庞,“事情办得如何?雷横可已伏法?”
张伯奋深吸一口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父亲,孩儿未能遵从父命即刻处决雷横,亦未能救回仲熊!请父亲责罚!”
接着,他将自己在郓城县如何说服时文彬暂缓处决雷横,又如何与朱安设伏芦花荡,最终功败垂成的经过,原原本本禀告了父亲张叔夜。他并未隐瞒自己的决策,将主要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张叔夜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在听到王庆竟派心腹暗杀雷横时,眉头微微蹙起。
待张伯奋说完,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张叔夜看着跪在地上,满脸痛苦与自责的长子,心中五味杂陈。他这两个儿子,伯奋刚毅勇武,仲熊果敢热血,皆有其长,却偏偏……偏偏都没能继承他半分沉潜缜密的心思!
“唉……”良久,张叔夜才长长叹了口气,“伯奋,你起来吧。”
张伯奋却不肯起,以头触地:“孩儿愚钝,坏了父亲大事,更害了仲熊性命!孩儿……无地自容!”
“起来!”张叔夜语气加重了些,“跪着就能剿灭王庆吗?”
张伯奋身体一颤,这才缓缓站起身,却依旧低着头。
张叔夜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张伯奋面前,目光锐利:“伯奋,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孩儿……孩儿不该轻信王庆那奸贼……”
“错!”张叔夜打断他,目光如炬,“你错在,不该在关键时刻,心存侥幸,更不该对敌人示弱!”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愈发凝重:“身处漩涡,与这等奸贼周旋,就如同两军对垒,半分退让不得!你一旦流露出半分软弱,他便知道该往哪里下口!你答应交换人质,在他看来,不是仁义,而是怯懦!是他可以利用的弱点!”
张伯奋如遭当头棒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看着长子痛苦的模样,张叔夜心中暗道:“伯奋虽行事鲁莽,欠缺考量,但这份爱护兄弟的心意,却是真挚难得。伯奋身为兄长,有此担当,倒也不枉我平日教诲。”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此刻并非一味自责之时。依为父看来,仲熊此刻,应当尚无性命之忧。”
张伯奋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冀:“父亲为何如此断定?”
“王庆不傻。”张叔夜冷静分析道,“他既知仲熊的身份,便知这张牌有多大分量。杀了仲熊,除了激怒为父,与他不死不休,还有何好处?留着他,不仅能牵制为父,关键时刻或可作为保命符,他绝不会轻易毁掉这张牌。”
听到父亲的分析,张伯奋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你此举,虽欠缺考量,但其心可悯。为父不怪你。我张叔夜的儿子,若对骨肉兄弟都能冷血无情,那才真是禽兽不如!”
“父亲……”张伯奋喉头哽咽。
“不过,经此一役,你也当时时谨记,匹夫之勇,妇人之仁,皆不可取!”张叔夜谆谆告诫。
“孩儿……铭记于心!”张伯奋重重抱拳。
这时,他又想起一事,忙道:“父亲,此次在郓城,多亏了那位朱安朱都头鼎力相助。若非他提前布置,识破王庆奸计,恐怕我等就遭了王庆的暗算。他为人古道热肠,勇于任事,实乃难得的人才。”
“朱安……”张叔夜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但他心中,却并非毫无波澜。第一次在见到那个沉稳持重的年轻人时,他便感觉此子气度不凡。如今听伯奋再次提及,更印证了他当初的判断。临危不乱,思虑周详,这份能耐,在这郓城一地,着实是屈才了。
“此子,非池中之物啊。”张叔夜心中暗忖,“若有机会,倒可提携一二。如今朝中正需此等实干之才。”
不过,眼下并非考虑此事的时候。
张叔夜对张伯奋道:“王庆盘踞梁山,挟持仲熊,私盐之利滋养其势,若不尽快剿除,必成心腹大患!我意已决,当尽快筹备,发兵进剿梁山!”
张伯奋精神一振,但随即面露难色:“父亲,丁知州那边……他若不肯拨付钱粮,我等如何出兵?”
提到丁渭,张叔夜眼中寒光一闪。他早已看出丁渭与私盐脱不了干系,故意拖延刁难,无非是想阻他剿匪。
“丁渭不肯给,难道我等就坐以待毙?”张叔夜冷哼一声,“他以为卡住官仓,我便无可奈何?真是笑话!”
他挥了挥手,对张伯奋道:“你连日奔波,也辛苦了,先下去好生歇息吧,为父自有主张。”
张伯奋见父亲神色疲惫,也不敢再多言,行礼后默默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