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福英揣着昨晚炖好的软烂肉汤出门了。造衣厂的汽笛在七点准时响起,她踩着露水冲进厂房,缝纫机的哒哒声立刻淹没了所有思绪。
临走前她给陈大哥留了纸条,说傍晚带他去外滩,可手里的活儿刚赶完一半,李主管就叉着腰站在了车间门口。
“都给我停下!”李主管扯着嗓门说,“这批洋装订单要得急,今晚所有人加班,赶不完不准走!”
厂房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抱怨,福英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来:“李主管,我今晚有事,能不能不加班?我家里……”
“有事?”李主管斜睨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笑,“福英,你当这造衣厂是你家开的?想上工就上,想走就走?”她踱步到福英面前,居高临下地拍了拍福英的缝纫机,“告诉你,要么留下来加班到凌晨,要么现在就卷铺盖滚蛋!这地方有的是想进厂的人,缺你一个不少!”
福英的脸瞬间白了,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她不能丢这份工,陈大哥的医药费、孩子们的口粮,全靠她这每天的工钱撑着。可陈大哥还在诊所里等着她,他的身子那样弱,说不定还在盼着她带去的饭菜,盼着去外滩的约定。
“李主管,我真的有急事,我朋友病重……”福英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病重关我屁事?”李主管不耐烦地挥挥手,“少跟我来这套!要么干活,要么滚,给你三秒钟考虑!”
周围的工友们都低着头,没人敢替她说话。福英看着李主管那张横肉堆起的脸,又想起陈大哥苍白的面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咬了咬嘴唇,硬生生把哭喊声咽回去,哽咽着说:“我……我加班。”
李主管满意地笑了,转身吆喝着其他人:“都愣着干什么?赶紧干活!谁要是敢偷懒,这个月工钱就别想要了!”
缝纫机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急促了。福英抹了把眼泪,拿起布料往针下送,可手抖得厉害,线迹歪歪扭扭。她心里像压着块石头,一边是不停催促的活儿,一边是对陈大哥的牵挂。他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胃又疼了吗?会不会以为自己食言了?
夜色渐深,厂房里点起了昏黄的油灯,蚊虫在灯影里乱飞。福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可她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李主管时不时过来巡查,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谁要是慢了半拍,就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凌晨时分,最后一件洋装终于完工。福英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手脚麻木得不听使唤。她抓起放在一边的肉汤罐,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巡捕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她一边跑一边哭,心里默念着:“陈大哥,你再等等我,我来了……”
天快亮时,晨雾裹着寒气浸得人骨头疼。福英攥着空荡荡的肉汤罐,鞋跟磨得快要脱落,踉跄着撞开仁心堂的木门。药味依旧浓烈,却没了往日那声压抑的咳嗽,只有油灯在墙角忽明忽暗,映得满地青砖泛着冷光。
“陈大哥?”她嗓子干得发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木板床上,陈大哥静静地躺着,眼睛闭得严实,脸色是那种毫无生气的蜡黄,嘴角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像是睡着了一般。他的手还保持着微微蜷缩的姿势,枕边放着那盒没吃完的桂花糕,还有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条。
福英手里的罐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肉汤泼了一地,混着瓷片溅起的水花。她扑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陈大哥的脸颊,就被那刺骨的冰凉吓得缩回了手。
“陈大哥?你醒醒啊!”她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晃着,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我来了,我给你带肉汤了!你不是要去外滩看大轮船吗?我陪你去啊!你醒醒,别吓我……”
回应她的只有死寂。诊所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王医生从里屋走出来,叹了口气,声音沉重:“福英,你别喊了,陈兄弟凌晨的时候就走了。走得很安详,没遭什么罪。”
“走了?”福英愣愣地看着陈大哥毫无动静的脸,像是没听懂这话,“不可能……他昨天还跟我说想吃红烧肉,想看看外滩的洋楼,他怎么会走了?”她猛地转过头,抓住王医生的衣袖,指甲掐进对方的胳膊,“医生,你骗我对不对?你快救救他,我有钱,我还能去当东西,你快救救他啊!”
“傻福英,”王医生眼圈也红了,轻轻拉开她的手,“生老病死,天命难违。陈兄弟临走前还念叨着你,说不让你惦记,让你好好过日子。”他指了指枕边的纸条,“这是他留给你的。”
福英颤抖着拿起纸条,上面是陈大哥歪歪扭扭的字迹,墨水还带着些晕染,显然是强撑着写的:“福英,见字如面。此生能识你,是我之幸。勿为我悲,好好照顾家人,好好活。外滩不必去了,你眼中的风景,便是我见过最好的。陈。”
短短几行字,福英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她再也忍不住,趴在陈大哥的尸体上,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得让人心碎:“陈大哥!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你答应过要看着我好好过日子的,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我还没带你去看大轮船,还没给你做够红烧肉,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她紧紧抱着陈大哥冰冷的身体,像是一只没了伙伴的孤雁。
“陈大哥,我舍不得你……”她的声音嘶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走了,以后谁还会惦记我?谁还会给我买东西?我想你……我真的想你……”
晨雾渐渐散去,天慢慢亮了起来,阳光透过窗纸照进诊所,落在陈大哥平静的脸上,也落在福英哭得狼狈不堪的背影上。她还在哭,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陈大哥”,声音里满是绝望和不舍,却再也等不到那个温柔的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