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玉米叶晒得发脆,福英弯着腰,将最后一筐玉米往背上揽。竹筐沿勒进她的肩胛骨,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膝盖微颤,额角的汗珠子砸在干裂的田埂上,瞬间没了踪影。
“再撑把劲,到家就能歇了。”她咬着牙嘟囔,刚直起身要走,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是半根裸露的玉米根。身子往前一扑,福英连人带筐摔在田埂上,玉米棒子滚得满地都是,手心也被碎石子划开了道血口子。
“嘶——”她倒吸口凉气,想撑着起身,可后背的疼让她又跌坐回去,眼眶瞬间红了。
“福英!你没事吧?”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福英抬头,看见王满仓扛着锄头跑过来。他和她同岁,黝黑的额头上沾着草屑,粗布褂子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见她手心里的血,眉头立刻皱起来:“咋这么不小心?这筐玉米少说也有七八十斤,你一个女人家的,咋不喊个人搭把手?”
说着,他先弯腰把散落的玉米一个个捡回筐里,指节粗大的手碰到玉米皮上的绒毛,也没半分嫌弃,捡完又伸手扶福英:“来,我拉你起来,慢点儿。”
福英攥着他的手站起来,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小声道:“谢了满仓哥……家里人都去镇上赶早集了,我想着趁日头没太毒,赶紧收完。”
王满仓没接话,目光落在她流血的手心,转身往田埂边的草丛里走:“你在这儿等着,别乱动。”没一会儿,他捏着几片锯齿状的绿叶跑回来,叶子上还沾着泥土和露水。“这是拉拉秧,咱村老辈人都用它止血,我给你敷上,管事儿。”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小心捏着叶子,在手心揉得发黏,渗出些青绿色的汁液,再轻轻敷在福英的伤口上,又从裤腰上扯了根编得紧实的草绳,一圈圈绕着她的手掌缠好,力道轻得怕碰疼她。“这样就不疼了,过会儿血就止住,不影响你后续干活。”
福英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暖烘烘的,轻声说:“满仓哥,真是麻烦你了,还耽误你锄地。”
“跟我客气啥?”王满仓直起身,把那筐玉米往自己背上一扛,脚步稳得像扎了根,“我那几分地不急,先送你回家,这点玉米我还扛得动。”
福英跟在王满仓身后,看着他宽厚的肩膀被竹筐压出浅浅的印子,淡淡的草药香,混着他身上的泥土气,随着晚风飘进心里。
竹篱笆院门口的老槐树下,孙有财的烟杆早灭了,却还夹在指间,脚边散落着半截没啃完的红薯。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眼,目光像钩子似的,先勾住王满仓肩上的玉米筐,再落到福英被草绳缠着的手上,脸瞬间沉了下来。
王满仓刚把玉米筐搁在院角,还没来得及歇息,孙有财就“嚯”地站起来,鞋跟在泥地上蹭出两道白印子。他几步冲到福英面前,伸手就推了她一把,福英踉跄着撞到门框上,后背的疼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你个不知廉耻的骚货!”孙有财的嗓门像破锣,震得院墙上的草屑都往下掉,“我在外头教书,你倒好,跟野男人在田埂上黏糊!手破了?我看你是故意找借口让人疼!”
福英攥着缠满草药的手,指节泛白,声音发颤:“有财,你别胡说……我摔了,满仓哥只是帮我捡玉米、敷药……”
“帮你?”孙有财冷笑一声,唾沫星子溅到福英脸上,“帮你用野草裹手?帮你扛玉米?我看你是巴不得扑到人怀里去!”他转头瞪向王满仓,腰杆挺得笔直,却掩不住语气里的虚张声势,“满仓,我家的媳妇我自己管,往后少管我家的闲事,免得别人说你撬别人家墙角!”
王满仓皱着眉往前挪了半步,刚要开口辩解,福英却急忙拉住他的袖口,轻轻摇了摇头。她太清楚孙有财的性子——他从不心疼她累不累、疼不疼,却把“媳妇是自家的”这点脸面看得比啥都重,真要吵起来,最后丢人的还是她。
“满仓哥,你快回吧,”福英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眶有点红,“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王满仓看着福英发白的脸,又瞥了眼孙有财那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攥了攥锄头柄,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有财,福英今天摔得不轻,你好好给她弄点热汤。”说完,他转身就走,粗布裤脚扫过路边的狗尾草,留下一串沉沉的脚步声。
院门“吱呀”一声被孙有财甩上,他一把扯过福英的手腕,草绳被扯得松了,几片拉拉秧叶子掉在地上。“我告诉你福英,”他的声音压得阴沉沉的,像要下雨的天,“我是不喜欢你,可你是我孙有财明媒正娶的媳妇,身上刻着我孙家的印!你要是敢给我在外头勾搭男人,丢了我孙家的脸,我就打断你的腿!”
福英的手腕被捏得生疼,手心的草药香还在,可那点暖意早被孙有财的话浇得冰凉。
孙婶挎着半篮菜从后门进来,刚掀开布帘就听见院里的动静,看见福英红着眼眶站在那儿,孙有财还在旁边喘着粗气,立刻就明白了大半。她把菜篮往石阶上一放,快步走到福英面前,枯瘦的手抓住福英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掐进肉里。
“福英啊,”孙婶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股子不容置喙的强硬,“你忘了自己是啥身份?你十六岁就进了我孙家的门,是我孙家养着的童养媳,这辈子只能跟有财一个男人说话、过日子!”她扫了眼院外王满仓走远的方向,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福英脸上,“女人家要守本分,别总想着跟外头的男人眉来眼去,传出去丢的是我们孙家满门的脸!”
福英被掐得胳膊生疼,却不敢挣开,只能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婶,我没有……我就是摔了,满仓哥帮了我一把……”
“帮一把?”孙婶冷笑一声,松开手往福英背上拍了一下,“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手破了不会自己找草药?非要让外男碰你的手?我看你就是心野了!”
这话刚落,孙有财就不耐烦地踹了踹脚边的玉米皮,对着福英吼道:“别在这儿磨磨蹭蹭的!没听见我娘说的话?赶紧去做饭!我跟我娘在外头忙了大半天,早就饿了!”他上前推了福英一把,“动作利索点,煮点红薯粥,再炒个小菜,别让我们等急了!”
福英踉跄着差点撞到灶台,手心的草药被蹭掉了几片,青绿色的汁液沾在袖口上。她回头看了眼孙婶站在原地冷眼旁观的样子,又看了看孙有财翘着腿坐在门槛上抽闷烟的模样,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说不出一句话。
她默默走进厨房,拿起墙角的柴火往灶膛里塞,火星子溅出来,烫得她手一缩。锅里的水还没开,窗外的夕阳却已经沉下去了,把厨房照得昏昏暗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