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是第一种回归的感觉。并非自然柔和的晨光，而是一种刺眼的、毫无温度的纯白色，从天花板均匀地洒落，将他所处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露，也毫无阴影可以藏身。
尼克·王尔德，或者说，某个曾经是尼克·王尔德的存在，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一个类似医疗舱的平滑金属平台上，身体被柔韧的束缚带固定着，但并不感到疼痛。一种奇异的、近乎绝对的平静笼罩着他，仿佛大脑被浸泡在某种清澈而冰冷的液体中，所有纷乱的情绪、躁动的念头都被过滤得一干二净。他转动眼球，观察着这个纯白色的、除了他身下的平台和头顶几排复杂的机械臂外空无一物的房间。空气里只有仪器运转的低频嗡鸣和一种淡淡的、类似臭氧的味道。
没有恐惧，没有困惑，甚至没有对自身处境的疑问。只有一种纯粹的、客观的观察与分析。
“感觉如何，p-Z-001？”
一个缓慢、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通过内置的扬声器在房间内响起。是“博士”。
尼克，或者说 p-Z-001，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是一面看似墙壁、实则可能是单向观察窗的结构。他的声带有些干涩，但发声异常平稳：“系统自检完成。生理指标稳定，认知功能……清晰。无异常情绪波动报告。”
他甚至没有询问“p-Z-001”这个代号的来源，仿佛这理所应当就是他的标识。
“很好。” “博士”的声音透着一丝满意的意味，“‘秩序编码’与你的神经中枢耦合进度超出预期。你体内残留的‘催化剂’非但没有形成阻碍，反而……优化了接纳过程。现在，是时候进行初步的适应性测试了。”
随着他的话语，房间一侧的墙壁无声滑开，一名穿着灰色制服、眼神有些惶恐的疣猪技术员推着一台装载着复杂界面的仪器走了进来。
“p-Z-001，这位是技术员古鲁姆。他将为你进行基础神经反射与逻辑服从性测试。” “博士”指令道。
古鲁姆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开始连接仪器上的传感器贴片到尼克的头部和胸口。他的爪子有些颤抖。
测试开始了。首先是简单的光点追踪，声音辨识，然后是逐渐复杂的逻辑 puzzles 和情境反应模拟。尼克的表现堪称完美。反应速度远超普通动物，逻辑链条清晰冷酷，在面对模拟的冲突或道德困境时，他总能选择最“高效”、最符合“秩序编码”底层指令的解决方案——消除变量，维持稳定，绝对服从更高层级的指令。
然而，在一个模拟“追捕危险逃犯（形象模糊，但体型娇小）”的测试中，当仪器要求他选择最有效的拦截路径时，他的大脑处理核心在亿万分之一秒内，下意识地排除了一个可能导致目标重伤或死亡的高风险高收益选项，而是选择了一个成功率稍低、但能确保目标相对完好的方案。
这个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偏差”，在仪器数据流上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波动，却让观察窗后的“博士”微微眯起了眼睛。
北方荒野的腹地，气候比边缘更加严酷。朱迪·霍普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白狼灰影身后，艰难地跋涉在一片被狂风蹂躏的、岩石嶙峋的高地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皮毛，带走仅存的热量。左臂的麻痹感尚未完全消退，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痛抗议。
灰影沉默得像一块会移动的岩石。他很少说话，只在必要时用最简短的词语指明方向或提示危险。他的存在更像是一个精准的导航仪，而非同伴。他给了朱迪一种味道刺鼻但确实能缓解疲劳的草药嚼根，并教会她如何在这种狂风中利用岩石背风面保存体力。
“我们到底在找什么？”在一次短暂的休息时，朱迪忍不住问道，她拿出便携读取器，调出里面关于“纯净共鸣源”的模糊信息——只有一些抽象的能量频率描述和“与未被污染的水晶本源同频”的特性说明。
灰影看了一眼屏幕，目光投向远方云雾缭绕的、仿佛连接着天空的黑色山脉。“古老的记载里，有一种东西，叫‘星苔’。”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它只生长在最高的、能触摸到星辰光辉的岩石上，吸收最纯净的夜空能量。部落的先知曾说，它能抚慰大地之心的躁动。”
星苔？朱迪看着资料里那抽象的频率图，似乎……有些吻合。但这描述太虚无缥缈。
“我们必须去那里？”朱迪指着那遥不可及的黑色山脉。
灰影点了点头，随即耳朵敏锐地转动了一下，鼻翼翕动。“风暴要来了，比预想的快。我们得找个地方躲避。”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向地面，风中开始夹杂着冰凉的雪粒。
测试结束，技术员古鲁姆战战兢兢地拆下传感器，推着仪器迅速离开了房间。束缚带自动松开。
尼克，p-Z-001，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关节。动作协调，精准，没有任何冗余。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世界在他眼中仿佛是由无数数据和逻辑关系构成的网格，一切都变得可以解析，可以预测。
观察窗后的“博士”再次开口：“一个小小的……异常。无关紧要，或许是残留的神经反射。我们会处理掉它。”他的语气不容置疑。“p-Z-001，你的初步适应性令人满意。接下来，你将参与一次实景评估。一个位于苔原镇的小型社区，出现了……不稳定的思想苗头。你去协助当地的‘秩序维护者’，评估情况，并在必要时，展示‘秩序’的效率。”
一幅地图和任务简报出现在尼克面前的空气中。苔原镇，一个以驯鹿和麝牛为主的小型边陲定居点。简报显示，那里有少数居民开始私下传播对“统一宁静”的质疑，怀念所谓的“过去的纷争与自由”。
“理解任务。”尼克站起身，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维护秩序，消除不稳定因素。”
一套为他特制的、线条流畅、材质不明的深灰色制服被送了进来。他换上衣服，动作一丝不苟。当他抬起头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曾经闪烁的狡黠、温暖与不羁，已被一种冰冷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锐利所取代。
他被带领着，穿过“熵”基地内部干净到反光、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走向一个起降平台。那里停着一架小型运输机。
就在登机前，经过一条交叉廊道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廊道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电子屏。屏幕上正快速滚动过一串基地内部通讯代码和识别标识。
其中一个标识，是一个极其简化的、由胡萝卜和狐狸尾巴轮廓组成的图案——那是他和朱迪在警局时，无聊时刻共同设计的、仅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通讯签名。
p-Z-001 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数据处理中心将那串代码和图案瞬间记录、归档，归类为“无关联冗余信息”，准备稍后清除。
但在那冰冷的数据流深处，某个无法被“秩序编码”完全覆盖的、最底层的神经突触，却因为这微不足道的视觉信号，产生了一个无法被系统识别的、极其微弱且短暂的生物电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