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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家属院卫生所的那一刻,林晚星才算真正理解了院长那句“琐碎复杂”的深意。

这里没有总院的窗明几净和井然有序,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孩童哭闹声、家长的焦急询问声,以及混杂着草药和消毒水味的湿热空气。

这里是生活的最前线,也是矛盾的交汇点。

她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卫生所的老医生只当她是来“镀金”的年轻人,随意指派了些登记、发药的杂活。

林晚星也不争辩,默不作声地接过工作,却将每一位前来就诊的病患情况都牢牢记在心里。

不过三天,考验便不期而至。

“高烧三十九度二!”“我们家这个也烧起来了,蔫蔫的什么都不吃!”“医生,快给看看吧,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上午,十几个孩子被家长们抱着涌进了小小的卫生所,个个面色潮红,精神萎靡。

他们年龄相仿,症状也惊人地一致——高烧,但不伴有明显的咳嗽或流涕。

儿科的王医生经验丰富,一番检查后,大笔一挥,在病历上写下“夏季流感”四个字,开了常规的退烧药和抗病毒口服液。

家长们领了药,千恩万谢地离去。

喧闹的卫生所重归平静,林晚星却站在原地,眉头紧锁。

她拿起那叠厚厚的临时病历,一页页地翻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烧”这个结果上,但她敏锐的洞察力却捕捉到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体温曲线。

每个孩子每天的体温记录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规律:白天服药后体温有所回落,但一到午夜便会急剧攀升,烧得最厉害,而到了清晨太阳升起时,又会奇迹般地降至三十八度以下的低烧状态。

这绝不是普通流感的表现!

流感病毒引发的体温波动,不会如此精准地遵循昼夜节律。

更让她心头一沉的是,她在登记地址时发现,这十几个孩子,竟然有超过一半都居住在家属院的三号楼!

一个巨大的问号在她脑中升起。

这不是偶然的传染病,更像是一场……定点、定时的“投毒”!

她没有声张。

在目前这种人微言轻的境地,任何没有证据的猜测都只会被当成哗众取宠的笑话,甚至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不动声色地将病历整理归位,下午巡诊时,她特意多走了一段路,绕到三号楼的垃圾堆放点。

她以帮孩子检查口腔为由,用棉签轻轻刮取了几个患儿指甲缝里的皮屑,又趁着家长不注意,将一户人家门外垃圾桶里吃剩的半块饼干残渣,小心翼翼地包裹进手帕。

做完这一切,她才若无其事地返回宿舍。

当晚,宿舍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盏小小的酒精灯在桌上跳跃着幽微的火光。

林晚星将几颗山楂核放在铁片上反复焙烧,直到它们化为焦黑的炭粉。

她细细研磨,再用纱布过滤,制成了一小包黑色的粉末——这是最简易的广谱吸附剂,原理虽简单,却对多种生物毒素有奇效。

就在她专注于手头工作时,门被极轻地叩响了三下,两长一短。

这是她和张技术兵约定的暗号。

张技术兵闪身进来,神色凝重地递上一张纸条,压低声音道:“林医生,刚收到的消息。今天下午的教员会议上,杜卫国公开提议,为了规范医疗流程,应立即取消所有非军区医院正式编制人员的临床诊断与处方权。”

林晚星接过纸条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行字,眉心瞬间蹙起。

杜卫国,终于还是出手了。

这不仅仅是针对她个人,更是想从根本上断绝她在军区医院立足的可能。

一旦没了临床权限,她就只是个纸上谈兵的“教员”,再高明的医术也无处施展,更别提参与任何核心项目。

“我知道了。”她将纸条凑近酒精灯,看着它化为一小撮灰烬,眼中没有惊慌,反而闪过一丝冷冽的决然。

敌人越是想让她退缩,她就越要迎难而上。

第二天清晨,林晚星没有去卫生所,而是直接带着那包黑色的炭粉和一壶温水,敲响了三号楼第一户患儿的家门。

“嫂子,我是卫生所的小林。孩子的药吃了吗?我想再随访一下。”

开门的女军属一脸愁容:“吃了,可半夜又烧上去了,折腾了一宿,刚睡着。”

林晚星走进屋,看着床上睡得极不安稳的孩子,柔声道:“嫂子,我这里有个土方子,是我家乡那边专门治这种水土不服引起的发热的,成分是些烧过的果核灰,能清理肠胃里的‘脏东西’。您信得过我,就让孩子试试。”

对方满脸犹豫。

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知青,一套闻所未闻的“土方子”,听起来实在不怎么靠谱。

林晚-晚星没有强求,只是将炭粉倒进温水里,轻轻摇匀,那杯水瞬间变得漆黑如墨。

她看着女军属,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嫂子,您看孩子的体温,是不是每天半夜最重,早上最轻?这在中医里叫‘阴阳毒’,常规的退烧药只能压制白天的‘阳火’,压不住晚上的‘阴毒’。我这方子,就是用来拔除根源的。”

一番话半是现代医学观察,半是传统中医理论,听得对方一愣一愣的,但“半夜最重,早上最轻”的描述却精准地戳中了她的焦虑。

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行!小林同志,我就信你一回!”

林晚星亲手扶起孩子,用勺子将那黑色的药水一点点喂了进去。

一上午,她用同样的方法走访了五户人家。

有三家选择了相信她,另外两家则把她客气地请了出去。

第三天,结果泾渭分明。

那三个服用了炭剂的孩子,当晚体温便再未超过三十八度,第二天更是活蹦乱跳,彻底痊愈。

而另外两个继续服用退烧药的孩子,以及楼里其他没被她“随访”的患儿,依旧在高烧与低烧之间反复挣扎。

这天傍晚,后勤处李干事的妻子抱着已经完全康复的儿子,提着一个布包,激动地敲开了林晚星的宿舍门。

“林医生,真是太谢谢您了!您真是神医啊!”她说着,不由分说地将布包往林晚星怀里塞,“这是我自家烙的芝麻酥,不值什么钱,您一定要收下!以前……以前听院里人说,您是靠着陆团长的关系才进来的,我……我真是瞎了眼,有眼不识泰山!”

林晚星连忙摇头,将布包推了回去:“嫂子,心意我领了,东西不能收,这是纪律。孩子好了我就放心了。”

见她态度坚决,李干事妻子也不好再强求,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林晚星笑道:“嫂子,您要是真感激我,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您说!只要我能办到!”

“帮我仔细回忆一下,这周以来,您家孩子在食堂都吃了些什么,在外面买了什么零食,越详细越好。”

李干事妻子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这和治病有什么关系,但还是用力点头,回家后不到半小时,就送来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上面详细罗列了食堂三餐的菜单,甚至连小卖部卖的糖果品牌都写上了。

林晚星的“私下行医”很快就在家属院传开,但风向却急转直下。

周四的妇联例会上,身为妇联干事的周玉兰脸色冰冷,当众发难:“我听说,最近院里有个知青,没有经过卫生所和院领导的审批,就擅自给军属的孩子用一些来路不明的‘偏方’。更过分的是,她还私下拉拢个别军属,让她们帮忙记录所谓的‘私账’。同志们,这是什么行为?这是无视组织纪律,搞小圈子,把我们军属当成她自己沽名钓誉的试验品!”

话音一落,几个跟她交好的老军嫂立刻附和起来。

“就是!一个外来的,懂什么医术?要是吃出问题谁负责?”

“还记录吃了什么,这是想干嘛?怀疑我们军区的食堂有问题吗?用心险恶!”

“必须向政工组举报她!这种越权行医的坏风气,决不能在我们家属院里滋长!”

一时间,群情激愤。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飞遍了家属院的每个角落。

原本对林晚星开始产生好感和敬佩的军属们,又变得迟疑和警惕。

走廊里的窃窃私语多了起来,那些探寻的目光,也带上了审视和敌意。

第二天林晚星去卫生所送还巡诊记录时,一声刺耳的脆响,一个年轻护士“不慎”将手中的药盘摔在了她脚边,玻璃药瓶碎了一地,药水四溅。

那护士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撇着嘴抱怨:“真是晦气。”

周围的人都看在眼里,却无一人出声,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排斥。

面对这一切,林晚星没有争辩一句。

她知道,言语上的胜利毫无意义,只会加剧对立。

她反而直接找到了小学后勤处,主动申请加入本周的“家长膳食监督小组”。

理由冠冕堂皇——作为新来的医务人员,关心下一代的健康成长,是应尽的责任。

没人能拒绝这个理由。

于是,从周五开始,每天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林晚星就准时出现在小学的厨房外。

她不进去,只是蹲在门口,看着一筐筐的食材被运入,核对着入库登记表。

负责厨房的郑大妈是个实在人,见她天天来,还以为是新来的干部下来体验生活,一来二去便跟她攀谈起来。

“林医生,这么早就来啦?”

“是啊郑大妈,想多了解一下孩子们的伙食。”林晚星指着一袋黄色的粉末问道,“大妈,这是什么?看着挺新鲜的。”

“哦,这个啊,是新换的豆粉,用来做豆浆和掺在面里做点心的。”郑大妈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炫耀的口气,“听采购员说,这可是从特殊渠道弄来的,比以前的便宜不少呢,还说是特供部队的,营养好着呢!”

林晚星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赞叹:“是吗?那敢情好。”她借着弯腰看标签的机会,用手腕上藏着的微型相机,飞快地拍下了包装袋一角那个模糊不清的供应商标识。

当天下午,她就将照片托张技术兵加急冲洗出来,连同之前采集的指甲屑和饼干残渣样本,一同送往了军区后方那个只有少数人知晓的实验角,检测项目——多种常见霉菌及其毒素。

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林晚星却在自家门口发现了一个牛皮纸包。

她警惕地四下看了看,走廊空无一人。

捡起纸包,入手温热。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烤得微微焦脆的杂粮饼干,没有署名。

她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粗粝的口感中,带着一丝熟悉的、用特殊比例混合了麦麸和玉米粉的清甜。

这是她曾经教给炊事班的“星星饼”的配方!

她猛地抬头,望向斜对面的二楼窗口。

月光下,一道身影似乎被她的目光惊动,迅速缩了回去。

是赵文秀。

林晚星握着那块温热的饼干,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心中百感交集。

在这场愈演愈烈的风暴中,原来并非所有人都选择站在对立面。

夜色如墨,将整个家属院包裹在一片沉寂之中。

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孩子们在被窝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谁也未曾察觉,那根在烟火人间悄然点燃的引信,经过几天的酝酿和发酵,已经无声地烧到了尽头。

东方的天际线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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