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意终于不再只是清晨和夜晚的过客,开始盘桓在白日的空气里。阳光变得稀薄而珍贵,努力地穿透干冷的空气,在阳台上投下短短一截温暖的光斑。
陈远发现父亲陈建国最近又多了一个消遣。他不怎么摆弄手机了,也不总听戏了,而是从储藏室的某个角落里,翻出了一个陈旧不堪、漆皮剥落的木制工具箱。里面装着些他年轻时用过的工具:几把规格不一的螺丝刀,手柄处的塑料已经发黄开裂;一把老式的虎头钳,钢口依旧结实;还有一些用牛皮纸卷着、分门别类放好的钉子、螺丝和合页,纸卷边缘已经毛糙,透着岁月的痕迹。
起初,陈远并没在意,只当是父亲又在整理旧物。直到一个周六的下午,他过来时,发现父亲正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台那一片珍贵的冬日暖阳里,面前摆着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折叠餐桌。桌子的一条腿有些松动,微微晃动。
陈建国正用那把老虎头钳夹住一个锈蚀的螺丝,另一只手握着螺丝刀,手腕沉稳地用力,试图将那松脱的螺丝重新拧紧。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专注,额头上甚至因为用力而沁出了细小的汗珠。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那双布满老年斑、却依旧试图掌控工具的手上,构成一幅安静而执拗的画面。
“爸,这桌子用了这么多年,要不换一张吧?”陈远忍不住开口,“我网上看,现在有那种更稳当的。”
陈建国头也没抬,依旧和那颗顽固的螺丝较着劲,含糊地应了一声:“换什么换,还能用。就是螺丝松了,紧一紧就好。”
这时,赵秀芬从厨房探出头来,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对陈远小声说:“别劝了,你爸这两天就跟这桌子杠上了。还说要把你妈那个旧缝纫机也拾掇拾掇,说现在外面改个裤脚都贵。”
陈远怔住了。他看着父亲专注的侧影,看着他与那颗小小螺丝的“搏斗”,心中恍然。这不仅仅是修理一件旧物,这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属于他们那代人的、烙印在骨子里的生活哲学——物要尽其用,坏了就修,不能轻易舍弃。这是一种对资源的敬畏,也是对自身手艺和价值的一种坚守,尽管这“手艺”在如今这个强调消费与更新的时代,显得如此笨拙甚至过时。
他没有再劝,反而拉过一把小凳子,坐在父亲旁边,默默地递上可能需要用的扳手,或者在他需要时,帮忙扶稳桌腿。他没有试图去接手,因为他知道,父亲需要的不是别人代劳,而是完成这件事本身所带来的、那份“我还能行”的确认感。
小宝也被这场景吸引,蹲在爷爷身边,好奇地看着那些他从未见过的、样式古旧的工具。
“爷爷,这个是什么呀?”他指着一把十字螺丝刀。
“这个啊,叫螺丝刀,用来拧螺丝的。”陈建国难得地停下手中的活计,耐心地拿起螺丝刀给孙子看,“你看,这头是十字花的,得对上螺丝帽上的槽。”
“像钥匙开锁一样吗?”小宝想象力丰富。
陈建国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对,像钥匙开锁。把松了的地方锁紧,东西就牢固了。”
一老一少,就在这冬日的阳光里,进行着关于“修理”的对话。陈远在一旁听着,心中那片关于“传承”的感悟,又深了一层。传承的,或许不仅仅是宏大的道理或显赫的技能,更是这些渗透在生活细微处的态度与智慧。父亲此刻传递给小宝的,不仅仅是一件工具的名称,更是一种看待物品、对待生活的眼光。
几天后,陈远家的一个塑料玩具收纳箱的轮子坏了,拉起来很费劲。他本能的反应是上网买个新的。正要下单时,却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他想起父亲在阳光里拧螺丝的样子,想起小宝那句“像钥匙开锁”。
他放下手机,找出工具箱,尝试着像父亲那样,观察卡扣的结构,寻找损坏的原因。费了一番周折,甚至弄了一手油污,最后,他用一个从旧物件上拆下来的小零件,竟然真的把那个轮子修好了。
当他把修复好的收纳箱推到小宝面前时,小家伙惊喜地拍手:“爸爸好厉害!和爷爷一样厉害!”
那一刻,陈远心中涌起的成就感,竟丝毫不亚于完成一个重要的设计项目。他忽然理解了父亲。这种通过自己双手让旧物重获新生的满足,这种打破“坏了就扔”的消费主义魔咒的自主性,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愉悦的精神力量。
周末再去父母家时,他发现那张折叠餐桌稳稳当当地立在客厅中央,那条桌腿被修理得结结实实。阳台的角落里,还放着那台被父亲擦拭干净、上了油的旧缝纫机,虽然依旧不会再用,但它光洁的表面,仿佛也焕发出了一种沉默的尊严。
陈远看着这一切,心中一片澄明。衰老,或许会让身躯佝偻,让手脚不再灵便,但生命中那些由岁月和实践淬炼出的坚韧、惜物与不轻易言弃的智慧,却如同老树虬枝,看似粗糙,内里却蕴含着蓬勃的生机。这些“旧痕”,恰恰是萌发“新枝”的根基。
窗外,北风渐起,摇动着光秃的树枝。
屋内,暖意融融,三代人围坐在被修葺一新的旧桌旁,吃饭,聊天。
他们的故事,就在这“旧痕”与“新枝”的交替中,被赋予了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坚韧的力量。这力量,足以让他们在面对时间的流逝与世事的变迁时,始终保有内心的从容与生命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