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歇的午后,阳光透过水汽氤氲的空气,折散出朦胧的光晕。陈远推开父母家的门,一股混合着泥土清香和食物暖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赵秀芬正在厨房里忙碌,灶上炖着汤,咕嘟咕嘟地响着,为这静谧的午后添了几分生动的底色。
陈建国没像往常一样在阳台摆弄花草,也没看手机,而是坐在客厅的旧藤椅上,膝上摊着一本厚重的相册。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手指正轻轻抚过一张黑白照片,目光悠远,连陈远进门都未曾察觉。
那本相册,陈远认得,是去年他从储藏室找出来,后来和父亲一起整理扫描的那些。但此刻,父亲看的并非那些经过修复、存入硬盘的数字影像,而是相册本身——那些带着毛边的页面,有些泛黄粘连的照片,以及照片旁父亲用钢笔写下的、已然褪色的备注。
陈远没有立刻出声,他放轻脚步,走到父亲身后。照片上,是年轻时的陈建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站在一台庞大的机床前,嘴角紧抿,眼神里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混合着质朴与昂扬的光。照片旁边,是父亲遒劲的字迹:“一九七五年,技术革新标兵留念。是年,改进齿轮铣刀,效率提升百分之十五。”
陈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刚工作时,也曾为某个技术难题废寝忘食,攻克后的成就感,大抵也是如此。只是他从未想过,在父亲沉默如山的外表下,也曾奔涌着如此炽热的技术激情。
“这刀头,是我和老张磨了十几个晚上才改成功的。”陈建国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回忆的沙哑,他并未回头,却知道儿子就在身后。“那时候,就想着不能比别人差,不能让机器在咱手里窝工。”
陈远在父亲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没有打断。他意识到,父亲此刻需要的,不是一个追问的听众,而是一个安静的陪伴,陪伴他一起打捞那些沉在岁月河底的、闪光的记忆碎片。
“你妈那时候,刚怀上你姐。”陈建国的手指移到另一张照片,是他和赵秀芬在厂区花园的合影,赵秀芬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依偎在父亲身边,笑容羞涩。“她总说我,一钻进车间就什么都忘了。可她知道,我心里装着这个家。那点奖金,全给她买了营养品,还扯了块灯芯绒料子,给她做了件新外套……”
他的话语缓慢,像一条安静流淌的溪流,将那些被时光尘封的细节一一洗净,呈现出原本的温度。陈远静静地听着,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机器轰鸣中挥洒汗水的青年,看到了那个笨拙却努力想对妻子好的丈夫,看到了一个他从未如此清晰认识过的、饱满而鲜活的父亲。
这一刻,陈远心中那片被春雨滋润的土壤,仿佛又深翻了一层。他以往对父母的孝顺,更多体现在生活的照料和物质的给予上,却很少有机会,像这样,走进他们内心的“故纸堆”,去触摸他们青春的脉搏,去理解他们骄傲的来处。这种精神上的靠近与懂得,其滋养的力量,远比任何物质关怀都更深刻,更触及灵魂。
厨房的汤锅发出了急促的“噗噗”声,赵秀芬赶紧过去调小了火苗。她走出来,看到父子俩头碰头地看着相册,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了然又温暖的笑意。她没有打扰,只是拿起茶几上的水壶,默默地为两人的杯子续上热水。
“你爸啊,也就现在能静下心来看看这些老黄历了。”赵秀芬轻声对陈远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年轻那会儿,心里就装着厂子,装着技术,回到家累得话都不愿多说。”
陈建国抬起头,看了老伴一眼,嘴角动了动,没反驳,只是伸手端起了那杯热水。一股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动。几十年的风雨相伴,所有的付出与理解,都沉淀在这日常的一瞥一杯水里。
陈远看着父母,心中豁然。所谓的“润物细无声”,不仅仅是子女对父母的单向滋养,更是家庭成员之间,跨越代际的情感回流与精神共鸣。父母那些尘封的往事和情感,需要被倾听,被理解,这本身也是对儿女心灵的一种丰厚馈赠;而儿女的耐心陪伴和真诚理解,则是对父母过往岁月最好的致敬与抚慰。
小宝这时从房间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一幅刚画好的画:“爷爷爷爷!你看我画的!这是你开的大机器!这是奶奶!”
画纸上,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一个巨大的、线条歪斜的机床,旁边站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笑容夸张。陈建国接过画,戴着老花镜仔细端详,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像被春风吹皱的湖水。
“画得好,”他难得地夸赞道,声音柔和,“比爷爷当年画图纸强。”
那一刻,陈远看到,父亲眼中那属于过往的、锐利而专注的光,与眼前孙儿笔下稚拙而生动的色彩,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过去与现在,沉默与喧闹,在这个春雨后的午后,被亲情完美地缝合。
他知道,生活将继续它的平凡琐碎,父母会依然慢慢老去。但只要他们还能这样坐在一起,分享记忆,理解彼此,还能被孩子的童真所触动,那么,生命就永远拥有被滋润、被温暖的源泉。
他们的根,就在这一次次无声的情感交流与代际传承中,缠绕得更加紧密,深入生活的沃土,汲取着足以抵御任何风雨的、深沉而坚韧的力量。他们的故事,也在这“润物无声”的日常里,被书写得愈发厚重,愈发温暖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