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那夜崩溃的泪水,像一场凛冽的冬雨,将最后一点温情的假象也冲刷得一干二净。之后的日子,家里陷入了一种更加刻意的、近乎冰冷的“平静”。两人不再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交流,必要的对话也精简到极致,仿佛多一个字都是能量的浪费。家,成了一个提供食宿的、沉默的壳。
陈远知道,他不能再这样无望地等待和“闲逛”下去。李静的眼泪和那句“你还能做什么”如同警钟,在他脑海里长鸣。尊严在生存面前,变得无比廉价。
他接到了一个面试通知,是一家规模远小于原公司、在业内籍籍无名的科技企业,招聘的是高级项目经理。职位听起来不错,但薪资待遇只有他之前的一半,而且要求立刻到岗,工作强度显然不小。放在过去,陈远对这种机会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现在,这是他投出上百份简历后,唯一溅起的水花。
面试地点在一栋略显陈旧的写字楼里。电梯运行时发出沉闷的嘎吱声,走廊的墙壁有些斑驳。前台接待的女孩正低着头玩手机,看到他,懒洋洋地指了下会议室的方向。
会议室里,面试官有两位。一位是四十岁左右、神色疲惫的技术总监,另一位是更年轻些、眼神锐利的hR经理。气氛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审视和务实,没有丝毫寒暄。
技术总监的问题专业而刁钻,不断深入项目细节,显然是在测试他的技术功底是否扎实,是否只是原来大平台光环下的“水货”。陈远打起精神,调动起多年积累的经验,谨慎应对。他能感觉到,对方对他的能力基本认可,但眼神里始终带着一丝不确定。
果然,关键的环节来了。hR经理扶了扶眼镜,翻看着他的简历,语气平淡地问:“陈先生,看您的履历,之前一直在业内顶尖的宏远科技,发展得很好。能冒昧问一下,您离开的原因是什么吗?而且,看起来您有一段……空窗期?”
来了。陈远的心脏骤然缩紧。他早已准备了说辞,诸如“寻求个人发展”、“家庭原因”等等。但当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涌到嘴边时,他看着对方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些借口无比苍白可笑。
他沉默了几秒,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然后,他抬起头,迎上hR经理的目光,选择了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我因为之前负责的一个重大项目出现严重问题,给公司造成了损失,被停职,随后……离开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指尖却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空窗期,就是在处理后续事宜,以及……找工作。”
他没有提及“启明”和那一千两百万的具体细节,但这简短的几句话,已足够惊心动魄。
技术总监和hR经理交换了一个眼神。hR经理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追问道:“能具体谈谈您从这次失败中吸取的教训吗?以及,您如何保证类似情况不会在我们公司发生?”
这不是在询问,这是在拷问。陈远感到后背渗出了冷汗。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思路,从项目风险评估的疏漏、到对合作方背景调查的盲点、再到自身决策时的侥幸心理,进行了冷静而深刻的剖析。他没有推卸责任,将重点放在了自己的反思和后续如何建立更严谨的工作流程上。
他讲述的时候,技术总监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面试结束,hR经理程式化地说“有消息会通知”,技术总监则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走出那栋陈旧的写字楼,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陈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耗尽全力的硬仗,身心俱疲。他不知道结果会如何,那种将自身伤疤赤裸揭开的感觉,并不好受,甚至带着屈辱。但他知道,这是他必须迈出的一步。遮遮掩掩,只会让机会溜走得更快。
回到家,已是傍晚。李静还没下班,小宝被邻居帮忙从幼儿园接回来,正在客厅看动画片。家里冷锅冷灶,没有丝毫烟火气。
陈远挽起袖子,走进厨房。冰箱里食材不多,他找出两个西红柿,几个鸡蛋,还有一小把挂面。他很少下厨,动作生疏,切西红柿时汁水溅得到处都是,打鸡蛋时蛋壳掉进了碗里。但他没有烦躁,只是默默地收拾,开火,烧水。
当两碗热气腾腾、卖相普通的西红柿鸡蛋面端上桌时,小宝欢呼一声,自己爬上了餐椅。李静也正好开门进来,看到餐桌上的面条,她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疑惑,也有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微光。
她没说什么,放下包,洗了手,沉默地坐了下来。
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默默地吃着面条。没有交流,只有筷子触碰碗沿的声音和孩子吸溜面条的动静。
这顿饭,吃得依旧沉默。但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在这日常的、由陈远主动迈出一步所营造的、微不足道的烟火气中,产生了极其细微的松动。它不是和解,更像是一种僵持状态下的、暂时的休战。
陈远不知道那场坦诚到近乎自毁的面试会带来什么,他也不知道这碗西红柿鸡蛋面能否融化一点李静心中的寒冰。希望依旧渺茫,前路依旧迷茫。
但至少,他不再只是那个被动等待审判、将压力完全转嫁给妻子的“废物”。他放下了可笑的自尊,去承受了外界的审视;他也尝试着,用最笨拙的方式,重新触碰这个家的日常。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奇迹,只有一步一个脚印,在泥泞中艰难前行的坚持。哪怕这一步,微不足道,甚至带着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