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李静近乎机械的操持下,一天天向前挪动。她为自己和孩子们制定了一份严格的日程表,精确到分钟,试图用这种外在的秩序,来对抗内心的混乱与无力。清晨,她先安抚好可能哭闹的陈曦,再以加倍的耐心叫醒情绪反复的小宝,准备早餐,检查书包,然后牵着小的,拉着大的,匆匆奔赴幼儿园和小学。
送完孩子,属于她自己的、必须创造价值的“工作时间”才真正开始。她重新评估了自己手头的校对和撰稿工作,接下了更多时间紧迫但报酬相对较好的零活。客厅的餐桌成了她的临时工位,上面堆满了稿纸、资料和嗡嗡作响的笔记本电脑。她强迫自己高效,在孩子回家前,必须完成既定的工作量。颈椎和手腕的酸痛成了常态,但她不敢停下。陈远留下的钱是保命底牌,日常开销和可能发生的意外,需要她此刻的笔耕不辍来填补。
下午接回孩子后,是另一场硬仗。陪小宝完成功课,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去应对他的抵触和走神;哄陈曦吃饭、洗澡、睡觉,也常常因为孩子莫名的烦躁而变得磕磕绊绊。赵秀芬和陈建国竭尽全力分担家务和照看,但两位老人的体力和精神也肉眼可见地衰退,李静不忍心,更不敢再给他们增加负担。
寻找陈远,是她日程表上一个固定的、却又最令人沮丧的项目。她每天会固定时间拨打那个依旧关机的号码,给那个再无回复的邮箱发送简短的信息,内容从最初的焦虑质问,变成了平实的家庭汇报:“小宝今天数学小测得了A-。”“曦曦会叫‘外婆’了。”“爸妈身体还好,就是担心你。”……她不知道他能否看到,但这成了她与那个失踪丈夫之间,唯一残存的、单向的联结方式。她也定期联系徐亮和其他几个陈远可能保持联系的老同事,但得到的回复总是令人失望的“没有消息”。
社区的亲子绘本阅读活动,她带着两个孩子坚持去了两次。在温和的氛围和其他家长的平常闲谈中,她和小宝都得到了一些短暂的松弛。但也正是在那里,她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家庭的“异常”。别的孩子身边大多有父母双方,讨论的也是寻常的育儿烦恼,而她,则需要微笑着应对那些或好奇或同情的探询目光,解释着“孩子爸爸出差了”这样苍白无力的谎言。
经济的压力,比预想中来得更快。陈曦的一场幼儿急疹,发烧反复,李静不得不深夜带孩子跑急诊,几天的检查和药物,加上误工,便轻易划去了一小笔积蓄。小宝学校通知缴纳下学期的课外活动费,又是一笔不大不小、却必须立刻拿出的开支。李静看着账目上逐渐缩减的数字,感到了切实的恐慌。她开始更加精打细算,削减一切非必要开销,连给孩子们买水果都要反复比价。这种熟悉的、被金钱扼住喉咙的感觉,让她仿佛又回到了陈远出事初期的寒冬,只是这一次,连一个可以商量、可以共同硬扛的人都没有了。
就在她感到快要被这日复一日的重压磨掉所有力气时,一个微弱的、来自远方的信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一丝涟漪。
电话是陈远老家一个远房表叔打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不确定:“是李静吗?我是你陈远他老家的三表叔。前几天,镇上邮局的老王跟我说,好像看到个像陈远的人,在镇子东头老汽车站附近出现过,样子挺落魄的,买了张去邻省的长途车票。我也拿不准,好多年前见过了……就是想着,跟你说一声。”
李静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紧了话筒:“三表叔,您确定吗?大概什么时候?他一个人?”
“就……大概八九天前吧?天擦黑的时候,老王说他也没看太清,就觉得有点像。一个人,背着个黑包。”表叔的语气更加不确定了,“我也是瞎操心,兴许看错了呢。陈远那孩子有出息,在大城市好好的,跑那穷乡僻壤去做啥……”
“谢谢您,三表叔!非常感谢!这个信息对我很重要!”李静连声道谢,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挂了电话,她在地图上找到了那个邻省的地名,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经济似乎也不甚发达的县级市。陈远去那里做什么?投奔谁?还是仅仅想找一个无人认识、消费低廉的地方躲起来?
这模糊的线索,像黑暗中的一粒萤火,虽然微弱,却瞬间点燃了李静几乎要被日常磨灭的希望和……担忧。陈远还“存在”,在一个具体的方向上。但“样子挺落魄”这几个字,又像一根针,扎得她坐立难安。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过得好不好?安全吗?
她立刻尝试联系那个县级市的公安局、救助站,甚至通过网络查找当地的临时用工市场或廉价旅馆信息,但都一无所获。一个人隐入人海,想要刻意消失,实在太容易了。
当晚,她在自己的记录本上重重地写下那个地名,画上一个圈。寻找,从漫无目的的等待,变成了有方向的“寻迹”。尽管这痕迹如此模糊,前途依然渺茫,但这变化本身,给了她一种近乎虚幻的力量。
她看着熟睡的两个孩子,心中升起一个冒险的念头:要不要,带着孩子们,去那个地方找找看?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现实的重担、工作的牵绊、孩子们的学业、未知的风险……每一条都足以否决这个冲动。
但那个地名,像一颗种子,落进了她焦灼的心田。她知道,在处理好眼前的生存危机、安抚好孩子们的情绪之前,她什么也做不了。然而,“寻迹”的开始,意味着她不再只是被动地承受和等待。她开始主动地,想要把他从那个绝望的深渊里,拉回来,或者,至少确认他是否安好。
夜还很长,路也还远。但有了方向,哪怕是最微弱的方向,独自行走的人,似乎也能多生出几分跋涉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