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着小诊所老板娘穿行在清晨愈发清晰却也愈发显得破败杂乱的巷道里,李静的心跳得毫无章法,像一只被困在胸膛里疯狂扑腾的鸟。希望与恐惧交织成的麻绳,勒得她几乎窒息。老板娘沉默地跟在后面,脚步不快不慢,提着那个旧出诊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镜片后那双眼睛,偶尔锐利地扫过周围的环境,似乎在评估着风险。
终于,再次站到那扇低矮的木门前。李静的手在钥匙上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颤抖着打开门锁,推开门。
一股比外面更浓重的、混合着病气、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空气涌了出来。老板娘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但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陋室内的景象比李静离开时更令人揪心。陈远侧卧在光板床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呼吸困难而不时痉挛,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发出破风箱般可怕的嗬嗬声,嘴角又染上了新的血丝。小宝紧紧挨着爸爸坐着,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恐惧,小手无措地抓着陈远滚烫的手。陈曦似乎也被这压抑痛苦的气氛感染,在小床角落里发出细细的、不安的啼哭。
老板娘一眼就看到了陈远的状态,脸色顿时严肃起来。她没多说话,迅速放下出诊箱,走到床边。“让开点。”她对小宝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小宝慌忙挪开,眼巴巴地看着这个陌生严肃的女人。李静立刻过去抱起陈曦,轻声哄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老板娘的动作。
老板娘先是用手背试了试陈远的额头,又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动作麻利专业。然后,她解开陈远手臂上李静包扎的纱布,看到那红肿溃烂、边缘泛黄的伤口时,眼神沉了沉。她戴上一副一次性橡胶手套,小心地触诊了陈远的胸腹部,尤其在他咳嗽时仔细倾听。
整个过程中,陈远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对陌生人的触碰只是发出痛苦的呻吟,没有太多反应。
检查完毕,老板娘摘下手套,转向李静,语气是医生特有的冷静,甚至有些冷酷:“肺炎,很可能是重度的。伤口严重感染,已经引起败血症的早期症状。高烧,咯血,呼吸衰竭迹象。他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李静的心里。虽然早有预感,但被医生如此直接地宣判,还是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那……那怎么办?能治吗?要……要多少钱?”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老板娘没有直接回答钱的问题,她看着李静绝望的脸,又看了看床上生命垂危的男人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里,似乎有某种复杂的计算和权衡。
“我这里治不了。”老板娘最终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他需要住院,需要强效抗生素静脉注射,需要吸氧,可能需要更复杂的支持治疗。去市里的大医院,或许还有希望。”
大医院……希望……还有那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和暴露的风险。李静感到一阵眩晕。
“但是,”老板娘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陈远脸上,“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经不起转运的折腾。从这里到最近的、有能力处理的三甲医院,不堵车也要四十分钟。路上颠簸、寒冷,很可能没到医院人就没了。”
这又是一个死刑判决。李静紧紧抱着陈曦,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才没有瘫软下去。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千辛万苦找到他,难道只是为了看着他死在眼前?
“还有一个办法。”老板娘忽然说道,声音压低了些,目光再次扫过门口,仿佛在确认安全,“风险很大,但也许能拖一拖,给他争取一点时间,也给你们争取一点准备离开的时间。”
李静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什么办法?”
“我用诊所里最好的抗生素和退烧药,给他做一次强化的肌肉注射和口服,再处理一下伤口,尽量控制感染和炎症,把体温降下来一点。但这只是暂时压制,治标不治本。他的身体必须自己扛过去一部分,而且需要绝对静卧和营养支持。”老板娘顿了顿,直视着李静的眼睛,“我能做的,就这么多。而且,这不便宜。用的药是我存货里最好的,价格不菲。你,付得起吗?”
钱……又是钱。李静摸了摸贴身口袋,那里只剩下最后薄薄的几张钞票。她看着老板娘,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哀求:“大姐,我现在……现在没那么多钱。但我可以写欠条,我可以把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押给你,等我丈夫好了,我们一定加倍还您!求您救救他!”
老板娘看着李静空空如也的口袋和除了身上衣物、孩子外别无长物的窘迫,又看了看床上奄奄一息的陈远和两个惊恐无助的孩子。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冰层下极细微的裂痕。
“值钱的东西?”老板娘扯了扯嘴角,像是自嘲,又像是讥诮,“你这情况,能有什么值钱的?算了。”
她没再说钱的事,而是直接打开了出诊箱,动作熟练地开始配药。先给陈远手臂伤口做了更彻底的清创,撒上一种白色的药粉,重新包扎。然后,取出注射器,吸满药液,示意李静帮忙按住陈远。
冰冷的针头刺入陈远臀部肌肉时,他疼得闷哼一声,身体弹动了一下。老板娘手法稳准,快速推完药,拔出针头,用棉球按住。接着,又拿出几粒不同的药片,让李静喂陈远用水服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擦了擦手,对李静说:“观察两小时。如果他能退一点烧,咳嗽稍微缓解,说明暂时扛过去了。但这期间,必须保证他暖和,尽量喂他喝点有营养的流质,米汤也行。伤口保持干燥。”
“那……那之后呢?”李静急切地问。
“之后?”老板娘看了她一眼,“之后就看他的命,和你们自己的路了。我建议,如果他能稍微稳定,哪怕只是暂时的,你们也必须尽快离开陌城。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他的情况,在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无论是病,还是……别的。”
“别的”指的是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大姐,谢谢您!真的谢谢您!”李静哽咽着,就要跪下。
老板娘伸手虚扶了一下,没让她真跪下去。“别谢太早。”她语气依旧平淡,“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或者说,我想做的。药钱……”她顿了顿,“等你以后有了,如果还记得,再还吧。记着,我叫周桂芹,诊所就在老地方。不过,”她补充道,声音更低了,“离开后,别再回来了,也别跟任何人提起来过我这里。”
这近乎施舍却又带着明确划清界限的帮助,让李静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感激、愧疚、不安,还有一丝隐约的疑惑——这个周医生,为什么愿意冒这么大风险,甚至可能垫付不菲的药费,来帮助素不相识、明显惹上麻烦的他们?
但她没有时间深究。周桂芹已经收拾好东西,提起了出诊箱。“我走了。记住我说的话。两小时后看情况。还有,”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紧紧依偎在母亲怀里、好奇望着她的陈曦,以及床上昏睡着的陈远和守在一旁的小宝,最后目光落在李静脸上,“女人不容易,尤其是当妈的。带着孩子,照顾好自己。”
说完,她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逐渐亮起来的巷弄晨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重新关上,陋室里恢复了昏暗和寂静,只有陈远略微平缓了些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咳嗽。李静靠坐在床边,将陈曦搂在怀里,另一只手轻轻握住陈远依旧滚烫的手。小宝也靠了过来,依偎在妈妈身边。
希望如同狂风中的烛火,被周医生勉强护住,却依旧微弱摇曳,随时可能熄灭。而前路,依旧是迷雾重重,危机四伏。周医生给了他们一个短暂的喘息机会,一个可能存在的“窗口期”。在这窗口期里,陈远必须挺过去,而他们,必须找到离开陌城的办法,并且准备好面对离开之后,依旧可能存在的追索和未知的生活。
黎明的微光透过木门的缝隙,吝啬地洒进一点亮色。李静望着那道光,心中那名为“抉择”的十字路口,轮廓似乎清晰了一点,但每一条岔路,都依然布满了荆棘和未知的深渊。她握紧了丈夫的手,也搂紧了怀中的女儿,感受着身边儿子传来的体温。无论前路如何,他们必须一起走下去。这陋室中的微弱光芒,是他们此刻拥有的全部,也是他们继续前行的唯一依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