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的引擎声在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般的轰鸣后，终于在凌晨时分，被一种城市边缘特有的、混杂着更多车辆噪音和模糊市声的背景音所取代。车厢内不再是一片纯粹的黑暗，篷布缝隙透进的光线变得复杂起来——偶尔是昏黄的路灯光，偶尔是早班公交刺目的前灯，还有远处高楼尚未熄灭的霓虹残影。颠簸也变得不同，从省道上那种规律而沉闷的起伏，变成了城市道路更频繁、更琐碎的停顿、转弯和加速。
李静一直紧绷的神经，因为这环境的变化而愈加紧张。到了？林城到了？陈远的情况……她连忙探了探他的额头，依旧烫手，呼吸也依旧粗重急促，但好在人还昏睡着，没有更坏的迹象。小宝和陈曦也醒了，茫然地看着四周变化的微光。
车厢后挡板再次被拉开时，天光已经是一种沉郁的灰蓝色，黎明将至未至。凛冽清新的、带着城市特有尘埃和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涌入，刺得人鼻腔发酸。司机站在车下，依旧穿着那件蓝色工装，脸上带着长途驾驶后的疲惫。
“林城到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就停这儿，前面不远就是进城的主路。你们自己想办法去医院吧。”
这里是一片城郊结合部的开阔地，像是一个临时的建材或物流堆放场，地面是压实的泥土，停着几辆其他货车，远处是低矮的仓库和自建房，更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高楼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剪影。
李静连忙道谢，搀扶着迷迷糊糊醒来的陈远，和小宝一起，再次艰难地挪下车厢。双脚重新踏在坚实却冰冷的地面上，有种不真实的虚浮感。陈远几乎站立不住，全靠李静和小宝支撑。
司机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这一家四口狼狈不堪的样子，尤其看了看陈远那随时可能倒下的状态，沉默了一下，从工装口袋里摸出半包烟，抽出一根点上，吸了一口，才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大概二里地，右手边有个公交站，有车能到市里。医院……市一院、市二院都在那边，你们看着办。”他顿了顿，补充道，“钱省着点花。”
说完，他不再看他们，转身回到驾驶室，发动了车子。蓝色的货车喷出一股黑烟，缓缓驶离，很快汇入逐渐增多的车流，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
新的城市，新的陌生，新的无助。李静环顾四周，除了他们，只有几个早起的工人模样的人在远处走动，对这边毫不关心。她深吸一口冰冷而陌生的空气，定了定神。必须立刻去医院，刻不容缓。
“远哥，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去医院。”她给陈远鼓劲，也是在给自己打气。然后，她背起那个不大的包袱，一手半搀半抱着陈远，一手牵着小宝，小宝怀里则抱着重新用毯子裹好的陈曦。一家四口，像一串被命运胡乱捆扎在一起的行李，踉踉跄跄地朝着司机指点的方向走去。
二里地，在平坦的城郊道路上，本不算远。但李静的体力早已透支殆尽，每一步都像是在拖着自己和全家人的重量在泥沼中跋涉。陈远几乎是在无意识地挪动脚步，身体的重量越来越沉地压在她身上。小宝咬着牙，努力跟上，小脸憋得通红。陈曦似乎感受到了极度的不安，开始小声哭泣。
天色在艰难的行进中一点点亮起来，但晨雾未散，反而因为天光而显得更加迷蒙，将远处的城市楼宇笼罩在一片灰白之中，看不真切。路边开始出现一些小餐馆和店铺，卷帘门紧闭，只有零星几家早餐铺子亮着灯，冒出腾腾热气，食物的香味飘散过来，勾动着肠胃，却更凸显了他们的饥寒交迫。
终于，看到了那个简陋的公交站牌。站牌下空无一人。李静将陈远扶到站牌旁的台阶上坐下，让他靠着自己。陈远一坐下，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发抖，脸色紫涨。李静慌忙拍着他的背，心提到了嗓子眼。
等了大约十分钟，才有一辆破旧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来。车上人不多，大多是早起去城里的菜贩或工人。李静搀着陈远，拖儿带女地上了车，投了币（又是几块钱的支出），立刻引来了全车人诧异、好奇或漠然的目光。他们这一家子，实在太像逃难的了。
公交车在颠簸和停靠中，缓缓驶入林城城区。街道逐渐变得宽阔，楼房变得整齐高大，商铺的招牌琳琅满目。一种与陌城截然不同的、属于正常城市的繁华和秩序感扑面而来，却让李静感到更加惶恐和无措。在这里，他们更加渺小，更加格格不入。
按照车上好心乘客的指点（看到陈远的样子，有人主动告知了医院的位置），他们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站下了车。
医院的大门庄严肃穆，急诊楼的红色十字标志在晨雾中格外醒目。门前已经有不少人，有匆匆赶来的病患家属，有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也有神色焦虑徘徊的人。李静看着那扇巨大的玻璃门，仿佛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巨大的、令人畏惧的门槛。
她搀扶着陈远，走到急诊预检台。台后的护士正在低头记录什么，抬头看到他们，尤其是看到陈远的样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什么情况？”护士公事公办地问。
“我丈夫，高烧，咳嗽，咯血，伤口感染，昏迷过……”李静急切地陈述。
“发烧多少度？什么时候开始的？有身份证吗？挂号费带了没？”护士打断她，语速很快。
“烧得很厉害，摸起来烫手，有四五天了……身份证……”李静语塞，陈远的身份证早就没了，“我……我有我的，孩子的……我丈夫的丢了……”
护士的眉头皱得更紧：“没身份证？那先填个临时信息表。发烧咳嗽去那边发热门诊先看，不过现在没号了，得等。急诊主要处理突发危急重症，你这……”她看了看陈远灰败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先去那边量个体温血压吧。家属去挂号缴费。”
李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发热门诊门口已经排了不短的队伍，而急诊里面人声嘈杂，担架车来来往往。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流程，排队，等待，钱……
她先扶着陈远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让他靠着自己。然后按照护士的指示，去填了一张简陋的临时信息表，大部分关于陈远的信息都是空白或含糊的。接着去挂号窗口，听到挂号费和预缴的检查治疗费用时，她掏钱的手都在抖。又去掉一百多。
挂完号，她带着陈远去量体温、血压。体温计显示39.8度，血压偏低。测量的护士看了一眼，在单子上记下，语气没什么变化：“去发热门诊等着叫号吧。病人状态不好，家属注意点。”
发热门诊的候诊区里坐满了人，咳嗽声、擤鼻涕声、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空气混浊。李静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让陈远坐下。陈远一坐下，就歪倒在她身上，意识又开始模糊。
等待，漫长而无望的等待。小宝又累又怕，靠着妈妈睡着了。陈曦饿了，开始哭闹。李静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地给她冲了点奶粉。周围有人投来同情或嫌弃的目光。
时间一点点过去，屏幕上跳动的号码慢得令人心焦。陈远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偶尔咳嗽会带出新的血丝。李静的心像被放在油锅里煎。她几次想去找护士，说病人情况危急，能不能提前看，但看到护士忙碌冷漠的身影和其他同样焦急的病患家属，话又咽了回去。
就在她几乎要崩溃时，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年轻男医生匆匆从诊室出来，目光扫过候诊区，忽然在李静他们这边停了一下。他走了过来，蹲下身，看了看陈远的状态，又看了看李静怀里哭闹的陈曦和睡着的男孩，眉头紧锁。
“这人是你丈夫？怎么病成这样才来？”医生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责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们……我们刚从外地过来，他之前……”李静语无伦次。
医生没再多问，他快速检查了一下陈远的瞳孔和呼吸，又看了看他手臂上简陋的包扎。“这样不行。跟我来。”他站起身，对李静说。
李静愣了一下，随即狂喜涌上心头，连忙搀起陈远，叫醒小宝，跟着医生穿过候诊区，走进了旁边一个挂着“处置室”牌子的房间。这里相对安静，有一张诊疗床。
“让他躺下。”医生指挥着，同时戴上手套，迅速解开了陈远手臂上的纱布。看到伤口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感染这么严重！为什么不早处理？”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准备清创工具。
“我们……没钱，也没找到地方……”李静哽咽着。
医生动作麻利地开始处理伤口，清创、上药、重新包扎。然后又用听诊器听了陈远的胸背部，脸色越发凝重。“肺炎很重，可能伴有胸腔积液。需要立刻住院，抗感染治疗，可能还需要穿刺抽液。你们……”他看了一眼李静，“带够钱了吗？住院押金至少五千。”
五千！李静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她口袋里只剩下不到三百块钱了。希望，刚刚升起，就被这个数字砸得粉碎。
医生看到她骤变的脸色，明白了。他沉默了几秒，手上的动作没停，给陈远打了一针退烧针和强效抗生素。“我先给他用点药，暂时控制一下。但是，住院是必须的，拖下去会出人命。”他语气沉重，“你们……想想办法吧。或者，去民政部门问问，有没有应急救助？”
应急救助？李静茫然。她看着诊疗床上昏迷不醒、脸色青灰的丈夫，看着身边惶恐无助的孩子，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几张单薄的钞票。从陌城到林城，他们跨越了一条河，穿越了黑夜，却仿佛只是从一个绝境，踏入了另一个更冰冷、更制度化、也更令人绝望的绝境。林城的晨雾依旧浓重，医院的灯光惨白刺眼，而他们的前路，似乎比来时更加迷茫。那扇代表生机的医院大门，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高墙，将他们死死挡在了外面。下一步，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