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川那五千块钱,被王芳以“代为保管、查明来源”为由暂时收走,像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哑弹,悬在李静心头。病房里的日子,因为这笔来历不明的巨款和那张诡异的警告纸条,蒙上了一层更加难以言喻的阴霾。她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警惕,除了必要的护理和照料孩子,大部分时间都枯坐在陈远床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林城阴郁的天空,耳朵却时刻警惕着走廊里的任何异响。
陈远的身体在缓慢而艰难地恢复。胸腔积液引流后,他的呼吸顺畅了许多,氧气面罩偶尔可以摘下一小会儿,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种濒死的灰败气色淡去了一些。高烧没有再反复,伤口感染也在强效抗生素的控制下逐渐好转。赵医生说,这是个好兆头,但后续的康复和肺部功能的恢复,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且需要良好的营养和支持。费用,依然是绕不过去的大山。
王芳那边,关于江大川的调查暂时没有明确结果。只打听到他确实是本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建材商,生意做得不算特别大,但人脉颇广,经常参加一些慈善活动。至于他为何突然对陈远这个素不相识的外地病号如此“热心”,则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本就是乐善好施,有人说他可能想借此炒作名声,也有人说可能背后有别的利益牵扯。但这些都是猜测,没有实据。
《林城晚报》记者周敏的报道,在采访后第三天,以《千里寻夫,病榻前的坚守与呼唤》为题,在报纸民生版显着位置刊登了。文章以朴实的笔触,详细描述了李静带着幼子稚女寻夫的艰辛、陈远病情的危重、一家人面临的巨额医疗费用困境,以及王芳等社会工作者和医院方面给予的人道主义帮助。文中用了化名,孩子们的照片也做了处理,但故事的真实性和感染力,透过纸面直抵人心。
报道刊出的当天上午,王芳的手机和医院宣传科的电话就开始响个不停。有普通市民打来询问捐款方式的,有志愿者组织表示愿意提供帮助的,也有其他媒体想跟进采访的。阳光社工服务站的办公桌上,开始出现一些零零散散的现金捐款和实物捐赠(奶粉、尿布、旧衣物等)。医院方面也感受到压力,医务科干事对李静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不少,甚至主动提及可以协助申请医院内部的“仁爱基金”(额度有限,但聊胜于无)。
社会的关注,像一股暖流,开始注入这个冰冷的困境。李静在病房里,第一次收到了陌生市民委托护士送来的水果和营养品,附着一张简单的纸条:“加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宝也收到了一盒崭新的彩笔和图画本,来自一个看到报道后特意赶来的年轻妈妈。
这些微小的善意,让李静冰封的心湖,裂开了一丝缝隙。她第一次感觉到,他们不是完全孤独的,在这座庞大的陌生城市里,还有人在看着他们,关心着他们。她对着送东西来的护士和那位年轻妈妈,笨拙而真挚地反复道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然而,暖流之中,也夹杂着令人不安的涡旋。
报道见报后的第二天下午,一个自称是某网络直播平台“情感援助”频道策划人的年轻男人找到了病房。他穿着时髦,言辞夸张,举着手机就想往里闯,被王芳和护士及时拦住。
“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直播!现场直播病患的情况,呼吁网友打赏捐款,效果立竿见影!比报纸快多了!”男人激动地嚷嚷,试图将镜头对准病床上的陈远和旁边的李静。
李静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陈远和孩子。王芳脸色一沉,厉声制止:“这里是医院病房,需要安静!未经病人和家属同意,禁止拍摄!请你立刻离开!”
男人悻悻然,嘴里嘟囔着“不懂变通”、“错过机会”之类的话,被闻讯赶来的保安请了出去。
这件事给李静带来了新的恐惧。她开始害怕任何举着相机或手机的人靠近病房。媒体报道带来的关注,似乎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带来帮助,也可能招致骚扰和过度消费。
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报道刊出后的傍晚,她又接到了老家村委会那个会计打来的电话。这次对方的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思:“李静啊,看到报纸了!你们家这事闹得……唉,怎么不早说清楚?镇里领导都过问了,让我们赶紧把困难证明开好寄过去。你放心,这次一定尽快办!还有啊,陈远之前是不是在陌城那边……跟什么人有过节?有没有人来找你们麻烦?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家里说,跟政府说!”
这番前后态度迥异的话,让李静更加疑窦丛生。镇里领导过问?是因为报道吗?还是因为别的?对方特意问起“过节”和“麻烦”,是单纯关心,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含糊地应付过去,挂了电话,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陌城的阴影,似乎并没有因为距离和时间的推移而消散,反而随着他们的“曝光”,以一种更迂回、更难以捉摸的方式,悄然渗透过来。
晚上,王芳来病房,带来了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那家“仁心救助”慈善基金经过审核,决定给予陈远一笔两万元的紧急医疗援助,款项将于三个工作日内划拨到医院账户。这无疑是雪中送炭。但同时,王芳也面色凝重地告诉李静,她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陌城那边近期似乎确实有些“不太平”,好像有两股势力在较劲,具体细节不清楚,但提醒李静务必保持警惕,如果发现任何可疑人物或接到可疑电话,立刻告诉她或报警。
“另外,”王芳压低声音,“江大川那五千块钱,我暂时没动,也没查到他和陌城那边有什么直接关联。但他出现的时间点太巧了。这笔钱,我的建议是,等‘仁心救助’的钱到账,医疗费压力稍微缓解后,想办法还给他,或者通过正式渠道捐出去,免得留下隐患。”
李静默默点头。王芳的谨慎,印证了她内心的不安。钱,能救命,也能带来祸端。
夜深人静,陈远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小宝蜷在陪护床上睡着了,陈曦的腹泻在药物控制下终于好转,此刻也睡得正香。李静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外面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
报道带来了关注和援助,缓解了部分燃眉之急,却也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有些是温暖的助力,有些却是浑浊的暗流和意想不到的回响。她和她的家人,仿佛站在一个逐渐形成的漩涡边缘,被来自各方的力量牵引、拉扯。医疗的战役还未结束,社会的关注已然降临,而陌城那未知的威胁,似乎也正在被这“曝光”的光亮所吸引,悄无声息地逼近。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个选择都关乎生死。温暖的援手和冰冷的暗流交织,让她无所适从。但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陈远需要治疗,孩子需要未来。她只能握紧手中现有的——王社工的帮助、即将到来的慈善款、还有那些陌生人的点滴善意——在这漩涡边缘,努力保持平衡,一步步向前挪动。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他们不再是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他们的挣扎和求生,开始被一些人看见。这究竟是福是祸,时间会给出答案。而她,只能在这答案揭晓之前,咬牙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