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电话带来的寒意,持续渗透进病房的每一个角落。连续两晚,陈远和李静都只在极度疲惫后短暂昏睡,随即又被各种细微声响或噩梦惊醒。小宝也变得异常敏感,夜里时常哭醒,喊着“怕黑”。只有襁褓中的陈曦,尚且不知世事艰险,遵循着婴儿的本能吃睡,那无忧无虑的细微呼吸声,反衬得大人的世界更加沉重。
王芳几乎成了病房的常驻人员。她协调医院,给病房的门锁临时加了一道插销,从里面可以反锁。她又弄来一个简易的门挡报警器,如果有人从外面试图强力开门,会发出尖锐的鸣响。这些措施更多是心理安慰,但多少带来一丝聊胜于无的安全感。
警方的反应也算迅速。周警官第二天上午又来了,带着技侦的同事,再次检查了陈远的旧手机,并取走了SIm卡做进一步分析——尽管希望渺茫。医院方面,保卫科科长亲自来了一趟,表示会重点留意这个病区,增加监控摄像头的检查频率,并对所有进入住院部的非医护、非探视预约人员进行更严格的盘查和登记。
“我们已经将情况上报,申请对你和你的直系亲属采取必要的保护措施。”周警官对陈远说,语气比上次更加严肃,“但你也清楚,在取得更实质性证据、或者对方有进一步明显违法行为之前,我们的手段也有限。你自己一定要提高警惕,有任何情况,哪怕你觉得是疑神疑鬼,也立刻联系我们。”
陈远点头致谢,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感激和忧虑。他心中却明镜似的:警方的“保护”是一道外部栅栏,或许能防住明面上的冲击,但防不住那些阴湿的、沿着缝隙钻进来的毒虫。真正的威胁,往往来自那些看似合规的“探视”、伪装成关心的“问候”、或者利用规则漏洞的“意外”。
成年人的安全感,从来不能完全寄托于外力。尤其是当你面对的对手,可能比你更熟悉某些规则的灰色地带时。
经济压力并未因那笔工友凑的钱而根本缓解。李静去结算中心办理了部分费用的结算,那叠带着体温的钞票迅速变成了冷冰冰的收据数字。她悄悄问过刘医生,能否将一些辅助药物减量或换成更便宜的。刘医生很为难,斟酌着说:“陈远肺部挫伤和胸膜剥离面积大,感染和粘连风险高,有些药是为了预防严重并发症,不能省。不过……有一种进口的促进胸膜愈合的药,价格很贵,医保不报,如果实在困难,可以考虑先停用,但恢复速度可能会受影响,未来粘连胸痛的后遗症概率也会增加。”
李静把这话告诉了陈远。陈远沉默了很久,说:“停了吧。” 他没有犹豫。未来的疼痛和风险是未知的,眼前的账单是实实在在的。这是成年人在贫穷疾病面前最典型的无奈:你没有资格考虑长远的生活质量,只能先解决眼下的生存危机。
身体的康复在继续,缓慢而坚定。陈远已经可以自己用手臂支撑,在摇高床头的情况下,独立完成从半躺到坐起的动作,虽然仍需小心翼翼,耗时良久。他也能在搀扶下,在病房里缓步走上十几个来回,尽管每一步都伴随着伤口的牵扯痛和呼吸的急促。这些进步微小,却至关重要,它们像黑暗中的萤火,证明这具身体尚未完全被摧毁,还有反抗的资本。
王芳开始着手陈远那个危险计划的前期准备。她没有直接去接触任何可疑的“触角”,而是通过自己那个在司法系统的朋友,以及一些其他可信的渠道,非常迂回地、不露痕迹地放出了另一层意思的风声。
这层风声更加模糊,大意是:陈远一家现在被吓破了胆,尤其是接到那个威胁电话后,陈远本人精神状态更不稳定,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对谁都充满恐惧。他现在唯一的心思就是保命,保住孩子,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如果有人想从他这里“问”出点什么,或者“确认”点什么,恐怕很难得到清晰有用的信息,反而可能刺激到他,让他说出更多不受控制的“胡话”。最好的办法,也许是让他“彻底安静下来”,或者,用某种方式让他“永远想不起来”。
这风声,是在原有“陈远可能恢复记忆”的基础上,叠加了一层“此人已废,不可控,且是个麻烦”的意味。目的是什么?一是进一步搅浑水,让那些对“陈远记忆”感兴趣的人感到棘手和不确定;二是试探,看哪一方会对“让他彻底安静”或“让他永远想不起来”这个选项更感兴趣;三,也是最重要的,为王芳下一步可能的“接触”创造一种氛围——她可以扮演一个试图帮助陈远一家“平息事端”、“寻求自保”的中间人角色。
这是个走钢丝的计划,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任何一方识破,或者引火烧身。但陈远和王芳都认为,这是目前打破僵局、获取信息的唯一可能途径。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这天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触角”,以一种看似温和无害的方式,探了过来。
来的是一个自称姓孙的中年男人,穿着略显过时的西装,提着一小篮水果,笑容可掬。他通过护士站的常规登记(理由写的是“朋友探望”),来到了病房门口。
王芳正在里面,听到敲门声,透过小窗看到是个陌生男人,立刻警觉起来。“请问找谁?”她没有开门。
“您好,我是陈远先生的朋友,听说他受伤了,特地来看看。”孙姓男人笑容不变,把水果篮提高了一些。
李静看向陈远。陈远微微摇头,表示不认识。王芳隔着门说:“陈先生需要休息,不便见客。您的好意心领了,水果请带回吧。”
孙男人也不坚持,只是把水果篮放在门口的地上,语气依旧温和:“那就不打扰了。请转告陈先生,好好养病,有些过去的事情,该忘的就忘了吧,记着对身体不好。我姓孙,以前在城东跑过运输,和陈先生也算有点缘分。如果需要帮忙,或者……想通了什么,可以找我。”说完,他递过来一张朴素的名片,从门缝下塞了进来,然后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王芳等他走远,才开门迅速捡起名片和水果篮。名片很简单,只有一个名字“孙建国”,和一个手机号码,没有公司,没有头衔。水果篮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里面的苹果橙子看起来平平无奇。
但“城东跑过运输”、“有点缘分”、“该忘的就忘了吧”——这些话,像几根细针,精准地刺在了陈远和王芳最敏感的神经上。
“城东运输……会不会和那个‘黑皮’团伙,或者‘阿勇’有关?”李静声音发颤。
王芳仔细检查了水果篮和名片,没发现什么异常。“他敢通过正规登记进来,留下名片,说明不怕查,或者有恃无恐。”她分析道,“他的话很有讲究,‘该忘的就忘了吧’是劝告,也是威胁;‘需要帮忙,或者想通了什么可以找我’,像是……提供了一个‘对话’或者‘交易’的渠道。”
陈远盯着那张名片,眼神冰冷。这就是“触角”!一条主动伸过来的、看似柔软的触角。对方没有选择暴力或更直接的威胁,而是采用了这种“怀柔”的、留有回旋余地的方式。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对方可能真的被“陈远记忆混乱且可能是个麻烦”的风声影响了,暂时不想用极端手段激化矛盾?还是说,这只是另一种更狡猾的试探,想看看陈远的反应,甚至想通过“帮助”或“交易”来控制他?
“这个电话,不能打。”王芳斩钉截铁地说,“至少现在不能。我们不知道他的底细,也不知道他代表谁。贸然联系,太危险。”
“但他留下联系方式,就是一种姿态。”陈远缓缓说,“他在等我们联系。如果我们一直不联系,他会怎么想?会认为我们拒绝了‘好意’,还是认定我们手里真的没什么,或者吓破了胆不敢动?”
又是一个需要揣测的难题。成年人的博弈,充满了这种无声的试探和反试探,每一句看似平常的话,每一个微小的举动,都可能包含着深意,需要你耗费心神去解读,而解读的结果,永远伴随着误判的风险。
陈远让王芳把名片和孙建国来的事情,也通知了周警官。警方或许能通过这个名字和号码查到一些背景信息。
傍晚,刘医生来查房时,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今天下午有个探视的,说是你朋友,登记姓孙?护士站看他手续合规,就放进来了,没打扰你吧?”
“没有,谢谢刘医生。”陈远回答。
刘医生点点头,没再多问,例行检查后便离开了。但陈远注意到,刘医生今天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难道医院方面,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
夜色再次降临。孙建国留下的名片,就放在床头柜上,和何嫂送来的那叠钱的旧报纸放在一起。一边是底层工友带着恐惧的温暖,一边是神秘来客包裹着糖衣的试探。它们共同构成了陈远眼前这个危机四伏、真假难辨的世界。
陈远知道,孙建国的出现,标志着他和王芳放出的风声,已经开始引来具体的反应了。这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说明他们的策略可能起了作用,让暗处的对手有所动作,露出了马脚;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他们被卷入了更直接、更复杂的互动中,一步走错,就可能满盘皆输。
他不能打那个电话,至少现在不能。但他必须对这条“触角”有所回应,哪怕是无言的回应。他需要让孙建国,以及孙建国背后的人,继续琢磨,继续猜疑,而不是轻易下结论。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幕,心中那个危险而模糊的计划,轮廓又清晰了一分。或许,他需要让这条“触角”感觉到,他陈远,并不是一个完全被动、只知恐惧的猎物。他需要在不直接接触的情况下,传递出某种微弱但明确的信号:别逼得太紧,否则,这条看起来已经半死的鱼,也可能拼死一搏,把水彻底搅浑。
成年人的反抗,未必是挥拳相向,有时,是更深沉的沉默,更莫测的伪装,以及在那看似无奈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而决绝的光。陈远缓缓闭上眼,开始在脑海中,细致地勾勒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