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国那通电话带来的“喘息期”,并未带来想象中的轻松,反而像一片更浓重的阴云,悬在病房上空。未知的“官方调查”,含糊的“推迟安排”,以及孙建国语气里那丝难以掩饰的紧绷,都让陈远和李静感到一种更深的、无处着力的惶惑。
白天,陈远继续他的康复。在康复师的鼓励下,他开始尝试不依靠搀扶,仅用手扶着墙壁或稳固的家具,进行极短距离的独自行走。每一次尝试,双腿都颤抖得厉害,胸腔里仿佛拉风箱般呼哧作响,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砸在医院冰冷光滑的地板上。但他咬着牙,一次比一次多走半步。这具身体,是他唯一的资本,他必须让它更快地恢复力量,哪怕这力量在真正的危机面前微不足道。
李静则像一只警惕的母鸟,在照料陈远和两个孩子之余,耳朵时刻捕捉着病房外的任何异常声响。孙建国承诺的“会留意安全”,在她听来毫无保障。她甚至开始偷偷观察每天来送饭的护工,怀疑那木然的表情下是否藏着别样的目光。银行卡里的钱又用掉了一些,支付了陈远新增的理疗费用。每次刷卡,她都像做贼一样心虚,仿佛那小小的poS机连接着某个黑暗的审判台。
王芳成了连接外部信息的最重要渠道。她几乎动用了自己在这个城市积累的全部微薄人脉,试图从各种边角缝隙里,拼凑出关于“官方调查”的只鳞片爪。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焦。传来的消息依旧真假难辨,互相矛盾:有人说经侦部门确实在梳理江大川公司多年的账目,重点在几个旧城改造和土方项目;有人说纪委似乎约谈了与江大川过往甚密的某个前官员;还有更夸张的传言,说江大川手下有个管事的“突然病了”,去了外地“疗养”,联系不上。
“那个‘突然病了’的,会不会就是‘阿勇’?”陈远在听王芳转述时,突然问道。
王芳一愣,随即点头:“很有可能。如果调查真的触及核心,江大川身边最亲近、也最可能知道‘旧账’的人,自然是首要目标,要么被控制,要么闻风先躲。”
“孙建国他们遇到的‘小麻烦’,恐怕就是这件事。”陈远分析道,“‘阿勇’如果失联或被控制,他们那条线上的人肯定人人自危,自然顾不上我们这边‘安排’了。他急着打电话来强调‘沉默’,就是怕我们从‘阿勇’这条线,或者调查人员那里,听到什么,说出什么。”
这个推断合情合理,也让局势稍微清晰了一点:调查的风暴中心可能在江大川及其核心圈,孙建国代表的那股势力(很可能与“阿勇”密切相关)受到了直接冲击,因此暂时收缩。这对陈远一家而言,是危险也是机遇。危险在于,如果孙建国一伙彻底垮台或狗急跳墙,他们可能失去“控制”,也可能被当作最后的筹码或报复对象;机遇在于,官方力量的介入,或许真能揭开黑幕,还他们以安全和公道。
但“或许”这个词,充满了不确定性。成年人的世界里,期待“青天”往往是最无奈也最奢侈的幻想。很多时候,风暴过后,只是另一片废墟。
这天下午,陈远完成了一次相对成功的独自行走——从病房门口走到对面墙壁,大约五米距离,虽然中间停下喘息了两次,但终究是靠自己双脚完成的。他扶着墙壁,回头看着那短短的距离,胸腔里除了疼痛和疲惫,竟然也生出了一丝微弱的、近乎荒谬的成就感。这小小的进步,在这危机四伏的处境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珍贵。
就在他准备慢慢挪回床边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不是护士查房的时间。
李静和王芳立刻警觉起来。王芳走到门边,透过小窗向外看。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普通、面容陌生的中年女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
“找谁?”王芳隔着门问。
“您好,请问是陈远先生的病房吗?我是区民政局社会救助科的工作人员,姓张。接到反映,来了解一下陈先生家庭困难的情况,看看是否符合临时救助条件。”女人的声音温和,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
民政局?社会救助?李静和王芳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她们之前确实咨询并准备过相关材料,但并未正式提交申请。怎么会有人主动上门?
王芳犹豫了一下,看向陈远。陈远已经慢慢挪回床边坐下,微微点头。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身份相对公开,风险应该较小。而且,这也是一个了解外界情况、甚至可能获取信息的渠道。
王芳打开门,将张姓工作人员让了进来。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穿着朴素,表情平静,进屋后先出示了工作证,然后简单说明了来意——接到“相关方面”反映(她没说具体是哪方面),说这个病房的病人家庭困难,符合救助政策边缘条件,特来核实情况。
她问得很细致,家庭人口、收入情况、伤病程度、医疗费用、现有困难等等。李静按照事先和王芳商量好的口径,如实陈述了家庭的经济困境和陈远的伤情,但隐去了事故背后的纠纷和威胁。她拿出厚厚的医疗费用清单,声音哽咽。
张工作人员一边记录,一边不时抬头看看病床上的陈远,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同情,但并无更多异样。她重点询问了是否有其他社会资助或赔偿途径,李静含糊地提到了事故还在处理中,工伤认定有困难。
整个问询过程大约持续了二十分钟。结束时,张工作人员合上文件夹,说会尽快将情况上报,符合条件的话会启动救助程序,但她也坦言,救助金额有限,流程需要时间。她留下了一张联系名片,便告辞离开了。
人走后,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她说的‘相关方面’……会是谁?”李静疑惑道,“医院?还是……王社工你之前咨询的部门?”
王芳摇摇头:“我咨询的是市级的慈善机构和工伤基金,区民政局这边没有打过交道。医院方面,最多向医保或民政通报困难病人情况,但不会这么具体到派人上门,而且时间点……” 她若有所思,“孙建国电话刚打来说‘官方调查’,这边民政局就上门……会不会太巧了?”
陈远的心也提了起来。孙建国警告过,不要对“官方调查”的人多说什么。这个张工作人员,虽然来自民政系统,看似与经侦、纪委的调查无关,但谁能保证其中没有关联?或者,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接触”和“观察”?
“她刚才,好像特别注意看了你几眼,远哥。”李静回忆着说。
“可能只是职业习惯,观察病人状态。”王芳分析,但语气并不确定,“不过,她问得很细,尤其是关于其他赔偿途径和事故处理进度。这不太像单纯的困难救助核实。”
一种微妙的不安感,再次弥漫开来。仿佛平静的水面下,不止一股暗流在涌动。官方的调查可能在明处,而一些相关的、或借此机会另有目的的行动,可能已经在暗处展开。
陈远靠在床头,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刚刚为自己能独立行走五米而升起的那点微末成就感,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走访”冲得烟消云散。他就像一个站在巨大棋盘上的小卒子,明明感觉到了棋手的落子和局势的变动,却看不清全局,更无法掌控自己的走向。每一次外界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意味着一次新的危机或转机,而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猜疑、应对。
傍晚,王芳离开后,陈远让李静把那张民政工作人员的名片拿给他看。很普通的名片,区民政局,社会救助科,张某某,办公电话和手机。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然后让李静收好。
“先留着。也许……有用。”他低声道。
夜色渐浓。陈远毫无睡意。他拿出自己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SIm卡早已取出,但连接医院wiFi还能用),犹豫再三,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江大川”、“旧城改造”、“土方”、“经济问题”等关键词的组合。网页跳出来,大多是些陈旧或语焉不详的报道,还有一些论坛里捕风捉影的帖子。他一条条翻看着,试图从这些零碎的信息中,找到能与自己那些“混乱记忆”或者孙建国他们害怕的“旧账”对上号的蛛丝马迹。
看得眼睛酸涩,头痛欲裂,依旧一无所获。真正的黑暗,不会轻易暴露在网络上。
他疲惫地放下手机,望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黑夜中闪烁,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在这巨大的城市机器里,他和他的一家,渺小如尘,却偏偏被卷入了某个隐秘齿轮的啮合处,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
风,似乎真的起了。从孙建国焦灼的电话,到民政局不期而至的走访,再到网络上那些看似无关却隐隐躁动的信息碎片……种种迹象表明,水面之下,正酝酿着更大的变动。
而这变动,对于被困在病房、挣扎求存的陈远一家来说,究竟是能吹散阴霾的劲风,还是将他们彻底吞噬的飓风?陈远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风起于青萍之末的时刻,他必须像那棵看似柔弱的小草,努力把根扎得更深一些,才能不被连根拔起。
他缓缓躺下,闭上眼睛。伤口在寂静中隐隐作痛,但那痛感,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诡异的清醒。也许,他该更主动一点,去触碰那看似危险的风向了?哪怕只是极其轻微、极其谨慎的一下。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上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