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躺回床上,陈远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些亢奋。阿勇的声音,那些充满威胁和掌控欲的话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他像一只突然被投入陌生牢笼的困兽,虽然暂时没有被撕咬,却清晰地嗅到了来自不同方向的、更加浓烈的危险气息。
李静没有多问,只是细心地给他倒了杯温水,然后默默坐在一旁,低头缝补着小宝一件开线的外套。她的沉默里,藏着比言语更沉重的担忧。小宝似乎也感到了父母之间那种压抑的气氛,不再玩闹,安静地趴在妈妈腿边,摆弄着一个缺了轮子的玩具小车。
王芳在傍晚时分回来,手里提着一袋水果。她进门后,目光迅速扫过陈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份尚未完全散去的紧绷和更深沉的凝重。她没有立刻询问,只是如常地将水果放下,和李静聊了几句天气和孩子,然后才看似随意地看向陈远:“陈大哥,下午出去透气,感觉怎么样?”
陈远迎上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关切,有探询,还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等待。他知道,王芳在等他主动说点什么,关于那个“单独出去一趟”。
说,还是不说?
阿勇严厉的警告——“别跟那个社工多说,她路子野,心思多”——像一道冰冷的闸门,横亘在他喉咙里。告诉王芳,意味着违背阿勇的直接命令,可能立刻招致报复,而且可能将王芳也置于更危险的境地。王芳的“路子野”或许能帮到他,但也可能激化矛盾,让阿勇那伙人狗急跳墙。
可是,不告诉王芳,他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王芳是他目前唯一能信任、也有能力提供一定帮助的外部依靠。隐瞒意味着切断这条重要的信息和支持通道,他将独自承担所有压力、决策和风险。而且,万一他出事,王芳不知内情,连基本的接应和后续应对都会陷入被动。
成年人的抉择,往往没有两全其美,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而此刻,陈远面对的“两害”,都沉重得足以压垮他。
他看着王芳,又看看一旁低头做针线的李静和懵懂的小宝。最终,他决定,说,但要有选择地说。他不能完全切断与王芳的联系,但也不能将阿勇来电的所有细节和盘托出,尤其是那些涉及核心威胁和明确警告的部分。
“下午……接了个电话。”陈远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努力保持平静。
李静缝补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王芳眼神一凝,身体微微前倾。
“是……那边的人。不是孙建国。”陈远斟酌着词句,“他自称‘阿勇’。”
“阿勇?!”王芳低呼一声,脸色骤变,“他真的联系你了?他说了什么?”
“他……他问我短信里说的‘不该见的东西’是什么意思。”陈远避开了阿勇警告他远离王芳和警方的内容,“我按之前想的,说了些模糊的片段。他好像……很在意。然后,他问我孙建国是不是找过我,给了钱。”
“你怎么回答的?”王芳追问。
“照实说了。”陈远道,“他说孙建国现在自身难保,安排不了什么。他让我……管好嘴,什么都别说,警察问也装不知道。还说……只要我嘴巴严,他会……看着点,不让别人动我和孩子。” 他将阿勇的威胁和模糊承诺,糅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相对“中性”的转述。
王芳听完,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他主动联系你,强调‘管好嘴’,还提到了孙建国‘自身难保’……这说明,他们内部可能确实出了问题,或者分工有变。阿勇直接出面,是想重新掌握主动权,或者,防止孙建国那边因为麻烦而失去对你的控制,导致信息泄露。”她分析道,“他给你的‘保护’承诺,不可信,但至少说明,目前这个阶段,他们依然认为‘控制’你比‘清除’你更符合他们的利益。尤其是官方调查可能正在逼近的时候。”
陈远点点头,王芳的分析和他自己的判断基本一致。“他还说……钱该用就用。”他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一个重要的信号,表明对方依然试图用经济手段进行捆绑和安抚。
“钱的事,是阳谋。”王芳叹了口气,“用了,就被绑得更紧。但不用,眼前这关就过不去。”她看向陈远,语气严肃,“陈大哥,阿勇直接联系你,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这意味着你可能已经被他们列为需要‘重点关照’的对象。他警告你不要乱说话,尤其是对警方,这反过来也说明,官方的调查可能真的在逼近核心,他们很害怕从你这里打开缺口。”
“那……我们该怎么办?”李静忍不住插嘴,声音发颤。
王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陈远:“陈大哥,阿勇有没有提到我?或者……有没有特别交代你什么?”
这个问题很关键。陈远心中一震,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摇了摇头:“没有特别提到。就是强调别乱说话,别跟‘不该联系的人’联系。” 他用了“不该联系的人”这个模糊的说法,既没有直接点名王芳,也部分传达了阿勇的意思。
王芳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中读出些什么。陈远强忍着移开目光的冲动,与她对视。最终,王芳移开了视线,眉头依然紧锁。“不管怎样,你现在非常危险。阿勇亲自下场,说明事态升级了。我们必须更加小心。”她顿了顿,“关于官方调查,我那边还是没什么具体消息。但阿勇的反应,本身就是一种印证。我们……或许可以再等一等,看看风向。在这期间,陈大哥,你一定要加倍谨慎,任何陌生接触都要警惕。如果阿勇再联系你,尽量周旋,不要激怒他,但也别轻易答应任何具体条件。”
陈远默默点头。王芳的建议是稳妥的,但也是被动的。等风向?风向变幻莫测,他们这只小船随时可能倾覆。
接下来两天,病房里弥漫着一种更加诡异的气氛。表面上一切如常,治疗、康复、照料孩子。但陈远和李静都能感觉到,王芳来的次数似乎少了些,停留的时间也短了,而且每次来,眼神里都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距离感。陈远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王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有所隐瞒,从而产生了疑虑和戒备。
这种微妙的变化,让陈远心里更加难受。他不想失去王芳这个盟友,但阿勇的警告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不敢冒险。他陷入了一种痛苦的孤立状态——既要防备外部的多方威胁,又要承受内部(与王芳之间)可能出现的信任裂痕。
身体的康复在继续,他能不扶东西走得更远一些,呼吸也顺畅了些。但每一次进步带来的微弱喜悦,都被沉重的心事迅速冲淡。经济压力依旧,那张卡里的数字又在减少。每次李静去取钱,回来时的脸色都更加灰败。
这天夜里,陈远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梦见阿勇那张模糊而狰狞的脸,还有孙建国似笑非笑的眼神,他们像两堵墙,向他挤压过来。他猛地坐起,牵动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黑暗中,李静立刻醒来,打开小灯。“远哥,又做噩梦了?”
陈远喘息着,点点头,额头上都是冷汗。他看着李静担忧的脸,小宝在陪护床上不安地翻动,陈曦在婴儿床里发出细微的声响。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愤怒,突然攫住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承受这一切?为什么他的家人要跟着担惊受怕?为什么那些躲在暗处、做了亏心事的人,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操控别人的命运?
“静静,”他抓住李静的手,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低吼,“我们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等,等,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他们内斗出结果?等到警察查出真相?还是等到我们钱花光,或者……他们失去耐心?”
李静被他眼中的火焰吓到了,但更多的是心疼。“那……我们能怎么办?”
陈远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只有几点疏星,微弱地闪烁着。“阿勇怕警察查,孙建国也怕……他们都怕‘旧账’被翻出来。”他慢慢说道,语气里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或许……我们不该再被动地等‘风向’。或许……我们该自己,去碰一碰那根让他们都害怕的‘弦’。”
李静惊愕地瞪大眼睛:“远哥,你是说……”
“不是现在。”陈远打断她,眼神重新变得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更加决绝的冰层,“我们需要准备。需要想清楚,怎么碰,碰哪里,才能既让我们有机会脱身,又不至于立刻被他们碾碎。”
他松开了李静的手,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但李静知道,丈夫没有睡。他正在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里,在那片被恐惧和愤怒反复灼烧的心田上,艰难地培育着一颗极其危险、却可能是唯一能带领他们冲出绝境的种子——主动介入,利用敌人之间的裂痕和恐惧,去撬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黑暗堡垒。
这无疑是火中取栗,是悬崖边的舞蹈。但正如陈远所说,继续被动等待,只有死路一条。成年人的反击,有时并非挥拳相向,而是在绝境的夹缝中,用尽最后的心智和勇气,去布下一局可能将自己也葬送进去的、危险的棋。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但陈远的心中,那簇冰冷的火焰,却开始向着一个更加明确、也更加疯狂的方向,无声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