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了。一个略显刻板的女声传来:“您好,区民政局,请问您找哪位?”
陈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虚弱:“您好,我找社会救助科的张……张老师。我是之前她来医院走访过的病人陈远的家属。”
“请稍等。”电话那头传来转接的提示音。
等待的几秒钟,陈远的手心沁出了冷汗。他快速瞥了一眼李静,后者正紧紧抱着小宝,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王芳不在,这让他少了一些被直接审视的压力,但也多了几分孤立无援的忐忑。
“喂,您好,我是小张。” 张工作人员熟悉的声音传来,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温和,“请问您是?”
“张老师您好,我是陈远的爱人,李静。”陈远用了李静的名义,这是事先想好的,一方面更符合常理(通常是家属联系),另一方面也能稍作掩饰,“打扰您了。就是想再咨询一下,关于我们上次说的那个救助申请,大概还需要多久能有消息?另外……还有一些具体情况,不知道方不方便再跟您详细说说?我丈夫他……最近精神压力很大,有些事,我心里没底。”
他故意将话题引向“精神压力”和“心里没底”,既符合他们家的现状,也是一个试探性的钩子,看对方是否会追问或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张工作人员的声音似乎压低了一些:“李女士,您别着急。申请材料我们已经收到并上报了,流程需要时间,请您理解。至于您丈夫的情况……我们主要依据的是家庭经济和医疗支出的客观困难来评估。您说的精神压力……这个,我们恐怕爱莫能助。如果涉及到其他纠纷或者心理问题,建议您咨询专业的法律或心理援助机构。”
回答很官方,也很“正确”,完全在政策框架内,没有流露出任何额外的关注或暗示。
陈远心中微沉,但并未放弃,他决定再推进一步,语气更加忧心忡忡:“张老师,我知道这超出救助范围了。我就是……就是心里害怕。我丈夫这次出事……不光是人伤了,好像还……还牵扯到一些以前工地上乱七八糟的事情。他自己也说不清,但总有人来问,来吓唬我们……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只想过安生日子,可现在……”他适时地哽咽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这番说辞,模糊地将“工伤事故”与“以前工地乱七八糟的事”以及“有人吓唬”联系起来,释放出一个更明确的信号:我们遇到的麻烦,可能不仅仅是意外和贫困。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似乎停滞了半拍。然后,张工作人员的声音再次响起,依然平稳,但语速似乎放慢了一点:“李女士,您说的这种情况……确实比较复杂。民政部门主要负责社会救助,您提到的这些问题,可能涉及劳动纠纷、治安案件甚至其他法律层面。我的建议是,如果觉得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一定要及时报警。另外……”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如果是因为过去工作中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导致现在的生活陷入困境,并且有证据或线索,也可以向相关的纪检监察部门或者……上级劳动监察部门反映。我们民政这边,主要还是解决基本生活保障。”
她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或探究,但“历史遗留问题”、“纪检监察”、“劳动监察”这几个关键词,被她清晰地说出来,并指明了方向。这算是一种隐晦的提示吗?还是仅仅是按章办事的标准回答?
“谢谢您,张老师。”陈远没有继续追问,适可而止,“我就是心里乱,跟您说说,也明白该怎么做了。麻烦您了。”
“不客气。申请有进展我们会通知您。保重身体。”张工作人员客气地结束了通话。
陈远缓缓放下电话,靠在床头,陷入了沉思。这次“触碰”的结果,模棱两可。张工作人员的反应,可以说毫无破绽,完全是标准化的公务处理。但她最后提到的那些部门,以及强调“证据或线索”,是否在暗示什么?还是自己多心了?
李静凑过来,紧张地问:“怎么样?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让等消息,建议我们报警或者向其他部门反映问题。”陈远摇摇头,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似乎并没有被点燃,但也没有完全熄灭。至少,这条路没有被完全堵死,对方也没有表现出异常的反应。这本身,或许就是一种信息。
下午,王芳来了。她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陈远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上午打电话给民政局咨询的事情(隐去了自己试探性的说辞)告诉了她。他想看看王芳的反应,也想借此试探王芳目前的态度。
王芳听后,眉头微蹙:“陈大哥,你现在联系这些部门,要格外小心。孙建国和阿勇都警告过你不要乱说话。虽然民政部门看起来相对安全,但谁能保证没有他们的眼线,或者信息不会通过某种渠道泄露出去?”
她的担忧很实际,也带着明显的保护意味,但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依然存在。陈远点头称是,心中却更加复杂。王芳的提醒是对的,但他现在如同困兽,任何可能的出口,哪怕再狭窄、再危险,都想去探一探。
“另外,”王芳压低声音,“我打听到一个不太确切的消息。江大川公司那个‘阿勇’,好像真的被‘带走’协助调查了,不是生病。但具体是哪个部门带走的,因为什么事,没人清楚。还有,孙建国……有人看到他和一个以前在纪委系统工作过、后来下海做生意的老板吃过饭。时间就在他来医院附近转悠之后不久。”
阿勇可能被控制!孙建国在活动,接触的人背景特殊!这两个消息像两块拼图,让混沌的局面似乎又清晰了一点点。阿勇失联,其手下(包括孙建国?)可能群龙无首,或者急于自保、寻找新的出路?孙建国接触前纪委人员,是想疏通关系,打探消息,还是……有别的打算?
“那个前纪委的老板,叫什么?做什么生意?”陈远追问。
“姓赵,具体名字不清楚。好像做工程咨询和投资,但规模不大,背景据说有点复杂。”王芳道,“这些消息都是道听途说,真假难辨,但空穴不来风。陈大哥,我们现在更要稳住,他们内部越乱,对我们而言越可能是机会,但也越危险,因为不知道谁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稳住。又是稳住。陈远感到一阵烦躁。他当然知道要稳住,可“稳住”的代价,是日复一日的恐惧、经济的消耗、家人精神上的折磨。他身体的恢复,似乎永远追不上危机逼近的速度。
接下来的两天,陈远在焦灼中继续着他的康复。他能不扶墙走更远了,甚至能自己推着轮椅在走廊里缓慢移动一段距离。身体的力量在一点点回归,这给了他一丝可怜的底气。
第三天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再次敲响了病房的门。
来的,正是那位区民政局的张工作人员。这次,她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朴素、气质干练、约莫五十岁左右的陌生女人。
李静开门后愣住了。张工作人员微笑着介绍:“李女士,这位是我们局的领导,刘主任。刘主任听说陈师傅家的情况比较特殊,也很关心,特意过来再看看。”
刘主任脸上带着和煦但略显疏离的笑容,目光扫过病房,在陈远身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陈师傅,你好。身体好些了吗?”
陈远心中警铃大作。局领导亲自来“关心”?这太不寻常了!他们家的困难,虽然属实,但绝不至于惊动这个级别的领导亲自上门,尤其是在申请还没批复的情况下。
“谢谢领导关心,好……好一点了。”陈远挣扎着想坐直些,李静连忙上前扶他。
刘主任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动,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张工作人员则站在她身后。
“小张把你们家的情况跟我详细汇报了。”刘主任开门见山,语气温和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除了经济上的困难,好像还有些别的……困扰?”
她的目光平静地看着陈远,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陈远的心脏狂跳起来。来了!对方果然不只是为了“救助”而来!他强迫自己镇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痛苦:“领导,我……我就是个干粗活的,这次不小心受了伤,拖累了家里……别的,也没什么。”
“哦?”刘主任轻轻扬了扬眉毛,“可我听说,好像有人因为过去工作上的一些事情,打扰你们休息?甚至影响到你们的安全感?”
她用了“听说”这个词,而且直接点明了“过去工作的事情”和“安全感”!这绝不是普通民政干部会主动触及的话题!
陈远感到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李静,李静的脸色也白得吓人。王芳今天恰好不在。
“领导……我,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陈远选择了装糊涂,声音更加虚弱,“我就是养伤,脑子有时候也不清楚……”
刘主任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然后,她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似乎有些别样的意味:“陈师傅,别紧张。我们今天来,主要还是了解困难情况,督促加快救助流程。至于其他的……”她顿了顿,站起身来,“如果有需要,或者想起了什么觉得应该让组织上知道的事情,可以通过小张联系我。我们民政部门,虽然主要管救助,但也是党和政府联系群众的桥梁,有些情况,了解了,也能向更相关的部门……转达一下群众的呼声嘛。”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主要是为救助而来”,又留下了“可以转达其他情况”的活口,还强调了“组织”和“更相关的部门”。
“谢谢领导,谢谢张老师。”李静连忙道谢,声音有些发抖。
刘主任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陈远,没再多说,带着张工作人员离开了。
门关上,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李静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陈远则死死盯着门口,心脏还在狂跳。
这次“触碰”,似乎真的引来了回音!而且这回音,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看似中立的渠道,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官方的、深不可测的意味。
刘主任那番话,是暗示?是试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或招揽?
迷雾,似乎更浓了。但在这浓雾深处,陈远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光,那光芒来自某个庞大而威严的体系边缘。他不知道这光是指引,还是诱饵。他只知道,自己那通试探性的电话,可能已经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向着更复杂、更不可测的深处扩散开去。
成年人的博弈场,从来不止于台前的刀光剑影。更多的时候,决定胜负的力量,隐藏在看似无关的细节里,流转于那些模糊的暗示和心照不宣的沉默之中。陈远感到,自己正被一股更宏大、也更隐秘的漩涡,缓缓地吸向中心。而他,必须在这漩涡彻底吞噬他之前,想明白该如何借力,或者,如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