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未歇,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听竹轩的窗棂。
陈朔回到沈府时,已是后半夜。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落汤孤鸿般悄无声息地滑入自己的院落。脱下湿透的劲装,换上干爽的常服,臂膀上已愈合大半的伤口在雨夜奔波后隐隐传来一丝钝痛。他点燃烛火,坐在案前,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
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压下了胸腔里翻涌的后怕与激荡。癸亥之会的凶险,此刻回想,依旧如芒在背。那“夜枭”冰冷的目光,台下无数道充满杀意的注视,几乎凝成实质的压力……若非急智与相术挽狂澜于既倒,此刻他已成荒郊野冢一具无名尸。
然而,危机只是暂缓。“三日之内,卜算财路”——“夜枭”留下的,是一道催命符,也是一线生机。算得准,则能在“暗云”这头凶兽身边取得一席之地,获得喘息之机,甚至借力查探幕后主使;算不准,三日后便是他的死期。
如何算?算什么?
“暗云”的财路,无非杀人越货、黑市交易、情报买卖。但“夜枭”所指,定然非同一般。需得是一件能影响“暗云”格局,或对“夜枭”个人至关重要的大买卖。
他需要信息,大量的、隐秘的信息。关于金陵城近期各方势力的动向,关于可能出现的、值得“暗云”首领亲自关注的大交易。而这些,光靠他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窗外雨声渐密,衬得夜更沉。陈朔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独在异乡为异客,步步杀机,如履薄冰。这一刻,他竟有些怀念前世那个虽落魄、却至少能掌控自身安危的小小算命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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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沈府主院“锦瑟居”内,亦是烛火未熄。
沈未央未曾安寝,只着一件素白寝衣,外罩着孔雀罗披风,坐于窗前的贵妃榻上。雨打芭蕉,声声入耳,搅得她心绪愈发不宁。纤长如玉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披风一角,那双惯常沉静如秋水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化不开的忧惧。
陈朔孤身前往那龙潭虎穴已数个时辰,至今音讯全无。她派出的心腹回报,那废弃漕仓守卫极其森严,无法靠近,内里情况一概不知。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陈朔的身影。初见他时,那带着市井狡黠却又目光清正的年轻相师;莫愁湖畔,他一诗动金陵的绝世才情;听竹轩内,他对饮夜谈时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与洞悉;还有他遇袭后,臂膀染血却依旧冷静分析的模样……
这个人,如同投入她死水般生命里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太久未曾有过的涟漪。他的出现,打破了她在深宅中独自支撑、日渐僵硬的平衡,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也带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鲜活的气息。
“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她喃喃重复着自己送别时的话,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若他真有不测……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她强行压下,心口却传来一阵窒闷的抽痛。
她何时,竟对一个相识不久的男子,牵挂至此?
是因为他屡次相助?是因为他看穿了自己内心的孤寂与困境?还是因为……他那双仿佛能映照出她灵魂深处渴望的眼睛?
沈未央闭上眼,夫君早逝后,她已习惯了用冷漠与疏离筑起高墙,将一切可能的危险与情感隔绝在外。族人的觊觎,商场的倾轧,让她不敢有半分软弱。可这个陈朔,却似一阵无孔不入的风,悄无声息地吹入了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夫人。”贴身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报,“听竹轩那边……灯亮了,陈先生似乎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
沈未央猛地睁开眼,悬在半空的心骤然落下,随即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起身前往听竹轩,想知道他是否安然,想知道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脚步刚抬起,便又生生顿住。
她是沈未央,是沈家的主母,是金陵城中有名的未亡人。深夜贸然前往一个男子住处,于礼不合,若传扬出去,不仅她的清誉毁于一旦,更会将他置于更危险的境地。族中那些虎视眈眈的叔伯,绝不会放过这等攻讦的良机。
她不能去。
沈未央缓缓坐回榻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迫使自己冷静。她深吸了几口气,对侍女道:“知道了。吩咐下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听竹轩,不得打扰陈先生休息。另外……让小厨房备些安神滋补的汤品,明日一早送过去。”
“是,夫人。”侍女应声退下。
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雨声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沈未央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要穿透雨幕,看到那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院落。
他回来了,平安回来了。
这便好。
只要他还在沈府,还在她能看顾到的地方,便好。
至于那悄然滋长、不合时宜的心绪,便让它深埋在这无尽雨夜之中吧。
她,终究是沈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