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风已带寒意,紫宸殿后殿的御书房内,烛火通明。
萧绝正批阅着最后几份奏章,皆是关于泉州市舶司推进的汇报。郑和已按新策,在泉州及周边州县张贴“皇家采买巨木”的告示,悬赏规格极高的楠木、柚木等。消息一出,果然激起民间反应,数日内已有数家商行接洽,言明手中有存货或可组织采伐。木材短缺的困局,似有破解之兆。
然而,另一份密奏却让萧绝眉宇间凝聚起寒意。奏报来自他安插在康王府的眼线:康王萧瑜近日与几位宗室长辈、以及朝中几位立场暧昧的武将,私下宴饮频繁。席间虽未直言,但言语中对“皇后屡屡干政”、“太子年幼,陛下过于辛劳”等话题,多有唏嘘感慨。更有甚者,某位与康王交好的老郡王,酒后曾含糊提及“国赖长君”……
“国赖长君?”萧绝冷笑一声,将密奏扔在案上。烛火跳动,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连日来,既要处理日常朝政,又要应对海运试点带来的新问题,还要提防康王等人暗中作梗,更要分出心神陪伴有孕的叶悠悠……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难免感到疲乏。
他端起案边早已凉透的参茶,饮了一口,压下喉间隐隐的干痒。
窗外传来更鼓之声,已是子时三刻。
福顺悄步进来,轻声劝道:“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皇后娘娘先前还让人传话,嘱咐陛下莫要熬得太晚。”
萧绝揉了揉眉心,确实感到一阵眩晕。他早年中毒,虽被叶悠悠用系统奖励的丹方拔除了大半,但毕竟伤了根本,加之多年征战留下的暗伤,每逢季节交替或劳累过度时,便会有所反复。近几日,他已感到胸口时有闷痛,只是未曾在意。
“还有几份,批完便歇。”萧绝摆摆手,重新拿起朱笔。
福顺不敢再劝,只得悄悄添了新烛,又去将窗缝掩紧些,免得夜风侵扰。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萧绝批完最后一份奏章,正欲起身,忽觉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头。他捂住嘴,咳得弯下腰去,只觉得胸腔里火烧火燎,喉间腥甜之气弥漫。
“陛下!”福顺大惊,急忙上前搀扶。
萧绝勉强止住咳,摊开手掌,借着烛光一看——掌心之中,赫然几点刺目的殷红!
福顺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血……陛下咳血了!快!快传太医!传太医!”
萧绝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想要站直,却觉得浑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竟向后倒去。
“陛下——!”福顺魂飞魄散,拼尽全力架住萧绝瘫软的身子,嘶声朝外喊,“来人!快来人!陛下晕倒了!”
一时间,殿外值守的太监侍卫乱作一团。有人飞奔去太医院,有人疾步往后宫报信,整个紫宸殿顷刻灯火通明,人影惶惶。
消息传到凤仪宫时,叶悠悠刚刚哄睡了萧玥,自己正靠着床头翻阅一本医书——她虽不便亲理朝政细节,但仍关注着泉州那边木材收购的进展,同时也在“文明火种”知识库中搜寻更高效的木材处理方法。
青黛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的,声音带着哭腔:“娘娘!陛下……陛下在御书房咳血晕倒了!”
叶悠悠手中的书“啪”地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眼前一黑,腹中也传来一阵不适的紧抽。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手护住腹部,厉声道:“备轿!去紫宸殿!立刻让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赶过去!封锁消息,严禁外传,尤其不能让前朝立刻知晓!”
她一边快速吩咐,一边已疾步向外走去。心中惊涛骇浪,却深知此刻自己绝不能乱。【是旧疾复发?还是……有人下手?】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
凤辇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紫宸殿后殿。殿内已聚了好几位太医,正在给昏迷的萧绝诊脉施针,个个面色凝重。福顺跪在床边,老泪纵横。
叶悠悠推开搀扶的宫人,径直走到床前。只见萧绝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唇边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迹,呼吸急促而微弱。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情况如何?”她声音嘶哑,目光如刀般扫过几位太医。
为首的院判擦着冷汗回禀:“回皇后娘娘,陛下脉象浮促紊乱,尺脉尤弱。此乃早年毒性侵及心脉,留有隐患,加之近来陛下忧劳过度,肝郁气滞,又染了秋寒,外邪引动内伤,以致心肺失和,血不归经。方才施针,已暂时稳住心脉,但……陛下元气大损,需绝对静养,万不可再劳心劳力,否则……恐有反复之忧。”
另一名太医补充:“陛下咳血,是肺络受损之兆。需用清热凉血、益气固本之药慢慢调理,非旬月之功。”
不是中毒。叶悠悠稍微松了口气,但心头的沉重并未减轻。她太清楚萧绝的身体底子,这些年她一直用医术和药膳为他调理,但根基之伤,并非朝夕可愈。此次突然爆发,必是近期压力巨大,累加所致。
“开方子。”叶悠悠斩钉截铁道,“用最好的药,不计代价。本宫亲自煎药。”她又看向福顺,“陛下晕倒之事,可传出去了?”
福顺忙道:“按娘娘吩咐,已严禁殿中人出入。但当时动静不小,恐难完全瞒住……”
叶悠悠沉吟片刻,果决道:“瞒不住,便不必硬瞒。但要说清楚——陛下只是偶感风寒,引发旧疾,需静养数日。对外一律称陛下龙体微恙,暂停早朝三日。所有奏章,暂送凤仪宫,由本宫……与丞相、六部尚书于偏殿共同阅处,紧要者再呈陛下御览。”
她必须在萧绝醒来前,稳住朝局。既要防止有人借机生事,也不能让政务完全停滞。
“另外,”她看向床榻上昏睡的男人,眼中闪过痛惜,声音却异常冷静,“明日一早,让太子着礼服,代陛下至太庙、社稷坛焚香祈福,为陛下祷祝安康。命礼部安排,场面需庄重,但太子不必多言,依礼而行即可。”
让年仅七岁的太子公开露面,代行部分皇帝礼仪,这是向朝野传递一个明确信号:储君地位稳固,皇室后继有人,勿生妄念。
福顺与几位太医心中皆是一凛。皇后娘娘临危不乱,处置果断,思虑周全,真非常人可及。
吩咐完毕,叶悠悠挥手让众人退下准备,只留两名心腹太医在旁候命。她坐在床沿,握住萧绝冰凉的手,指尖搭上他的腕脉,细细感受。脉象确实虚浮紊乱,但好在根基未绝。她稍稍安心,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
纵然太医已施过针,但她信不过旁人。屏息凝神,手指稳如磐石,一根根银针精准刺入萧绝胸腹几处要穴。她的针法得自现代中医真传,又融合了这世界的一些独特手法,兼具调理与激发潜能之效。随着银针轻捻,萧绝原本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灰败的脸色也似乎回转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悠悠……”昏迷中的萧绝,无意识地喃喃了一声。
“我在。”叶悠悠握紧他的手,低声回应,“我在这儿,萧绝。你会没事的,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她就这样守着他,直到天色微明。亲自看着药煎好,试过温度,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他服下。又用温水浸湿的软巾,轻轻擦拭他额角的冷汗和唇边的血渍。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寝殿时,萧绝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焦在床边那张写满担忧与疲惫、却依然美丽的面容上。
“……悠悠?”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嗯。”叶悠悠立刻俯身,柔声问,“感觉怎么样?胸口还闷吗?想不想喝水?”
萧绝想摇头,却觉得头痛欲裂,浑身无力。他记起了昨夜咳血晕倒的事,苦笑道:“还是……累着你了。”
“别说话。”叶悠悠将手指轻轻按在他唇上,“太医说了,你需要绝对静养。朝堂上的事,暂时交给我。你什么都不许想,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就是对我、对孩子们、对天下百姓最大的负责。”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萧绝望着她,心中涌起巨大的暖流与愧疚。他想说自己没事,想坐起来处理政务,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叶悠悠眼中不容反驳的坚持,让他放弃了挣扎。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好……听你的。”
在叶悠悠的强制“命令”下,萧绝开始了卧床静养。早朝暂停,所有奏章依叶悠悠的安排,由她与几位重臣在紫宸殿偏殿初步处理。太子萧宸代父祈福之事,也依礼进行,小家伙虽然担忧父皇,但在叶悠悠的教导和鼓励下,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小小身影在庄重仪式中的沉稳表现,赢得了许多朝臣暗暗赞许。
皇帝“龙体微恙”的消息,终究是传开了。朝野上下,难免人心浮动。
大多数忠直臣工是真心忧虑,纷纷上表问安,奏请陛下保重龙体,并表示愿恪尽职守,为君分忧。丞相更是在偏殿议事时,主动对叶悠悠道:“娘娘,陛下既需静养,朝政琐事,臣等自当尽心。若有难决之事,再劳娘娘定夺或奏请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让陛下早日康复。”
叶悠悠对丞相的明理支持心存感激。
然而,暗流也随之涌动。
康王府中,萧瑜得知萧绝病倒、皇后摄政、太子代行礼仪的消息后,独自在书房中坐了很久。他面前摊开着一本《汉书》,正翻到“吕后本纪”那一页。
“皇帝咳血晕倒,绝非小恙。”他低声自语,指尖划过书页上的字句,“皇后临朝,太子幼弱……呵呵,天赐良机?”
他的幕僚,一位山羊胡子的清瘦文人,低声道:“王爷,此时尚需谨慎。陛下只是‘微恙’,且皇后处置得当,太子露面稳定人心。若我们贸然动作,恐落人口实。”
“本王知道。”萧瑜合上书,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直接动作自然不行。但……有些话,未必需要从我们口中说出。”
他看向幕僚:“你说,若市井之间,开始流传‘陛下旧毒复发,恐有不测’,‘皇后趁机揽权,欲效武氏故事’,‘太子虽聪慧但年幼,难当大任’……这些话,听得多了,那些本就对皇后参政不满的宗室、老臣,会如何想?那些手握兵权、与本王素有来往的将领,又会如何想?”
幕僚眼睛一亮:“流言如刀,杀人无形。纵使皇后能辩白,也会疲于应付,威信受损。届时,王爷再以‘稳定朝局’、‘保全社稷’为名,联络宗亲重臣,请立‘监国’或‘辅政’之人,便顺理成章了。”
萧瑜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正是。记住,话要说得模糊,来源要散,似真似假,才最难防备。重点在于……要让人们相信,陛下这次,可能真的不好了。一个‘病危’的皇帝,和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后,足够让很多人睡不着觉了。”
一场针对病中帝后、针对皇权传承的谣言风暴,在萧瑜的暗中推动下,开始于京城某些角落悄然滋生、蔓延。
而紫宸殿内,刚刚能坐起来喝药的萧绝,在叶悠悠的悉心照料下,脸色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润。但他并不知道,一场围绕他病情的舆论战争,已然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