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直门外，官道尽头。
时值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楼飞檐，细密的雪粒被北风卷着，打着旋儿落下，给肃杀的初春添上最后一丝寒意。城门守军早已接到严令，加强了盘查与警戒，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被官道远处那支疾驰而来的队伍所吸引。
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号喧天。只有马蹄踏碎冰雪的沉闷声响，如同压抑的鼓点，越来越近。队伍前列是约两百名黑甲骑兵，人马皆罩着一层薄雪，甲胄兵刃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幽冷的色泽，沉默得如同一道移动的铁壁。骑兵之后，是数辆没有任何徽记的宽大马车。
守门校尉握紧了刀柄，上前一步，正要例行喝问，却见队伍中驰出一骑，马上一名将领面容冷硬，抛出一枚令牌，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枢密院军令，紧急军务，开城门！”
校尉接过令牌，入手冰冷沉重，正面阴刻的“枢”字和背面复杂的纹样让他心头一凛，不敢怠慢，立刻挥手：“放行！开侧门！”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铁流般的队伍没有丝毫停顿，鱼贯而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溅起点点冰碴雪沫，很快便消失在城门内纵横交错的街巷深处，只留下守军们惊疑不定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皇宫，玄武门内，一处僻静校场。
这里是皇城禁军操练之地，平日少有人至，此刻更是被清空，只有数名身着玄色劲装、气息沉凝的皇城司高手悄然把守各处要道。校场边几间原本堆放杂物的厢房被临时打扫出来，其中一间燃着炭火，温暖如春。
马车直接驶入校场，在厢房前停下。亲卫们迅速散开警戒。韩猛跳下马，快步走到中间那辆马车前，低声道：“将军，到了。”
车帘掀开，凌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青色棉袍，外面罩了件深灰色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他拒绝了韩猛的搀扶，自己扶着车门，缓缓踏下车辕。动作看似平稳，但落地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左脚微微一顿。
早已等候在此的苏晏立刻迎了上来，没有多余的寒暄，伸手虚扶，指尖已顺势搭上了凌昭的腕脉。他眉头微蹙，低声道：“枢密使，请随我来。”
凌昭点点头，随着苏晏走进温暖的厢房。韩猛与另一名亲卫紧随其后，其余人则守在外面。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房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炭火盆烧得正旺。凌昭在苏晏示意下坐下，卸下斗篷兜帽，露出苍白瘦削、却线条越发坚硬的脸庞。
苏晏仔细诊脉，又查看了他肩、肋两处旧伤愈合情况，脸色愈发凝重。他打开随身药箱，取出银针：“枢密使旧伤未愈，元气大损，兼之连日奔波劳累，风寒入体，脉象虚浮紊乱。需立刻行针固本，辅以汤药，静养至少旬日，切忌再动真气，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忧虑已说明一切。
凌昭闭着眼，任由苏晏施针，声音平淡：“有劳苏大人。旬日太久，三日后，我必须面见殿下。”
“三日？”苏晏手中银针一滞，不赞同地摇头，“枢密使，您现在的身体，能支撑走到垂拱殿已是勉强，遑论议事劳神？殿下若知您状况，也绝不会允您如此操切。”
凌昭睁开眼，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北境虽安，然殿下身边危机四伏，江南、海疆、朝堂，处处需人。我既回来，便不能再做闲人。苏大人，请务必在三日内，让我恢复些精神气力。至于伤势……只要死不了，便无妨。”
苏晏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意志，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在心中暗叹，手下银针落得更稳、更快。一缕缕温和却坚韧的内息，随着银针渡入凌昭几处要穴，梳理着他紊乱的气血，暂时压制住那些蠢蠢欲动的暗伤与风寒。
门外，风雪似乎更大了些，敲打着窗棂，发出簌簌轻响。
江宁，靖海王府，暖阁。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红，阁内温暖如春，与窗外江南湿冷的冬末春初形成鲜明对比。云烨斜倚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羊脂玉球，听着幕僚的低声禀报。
“……朝廷已明发上谕，申饬海寇，命登莱水师全力清剿，并令刑部、皇城司彻查。措辞严厉，但未直接涉及王爷。只是，户部催缴江南赋税的公文又到了，此次语气更强硬，且要求以新粮、足色银两缴纳，不得折色。”
云烨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知道了。赋税……按朝廷要求，足额缴纳，但要‘慢’。拨付、装船、起运，每个环节都可以‘仔细’些，确保这批赋税，在春耕最忙的时候，稳稳当当地运到京城。让沿途州县，好生‘招待’押运的官兵。”
幕僚会意，这是要用拖字诀，既不全然抗命，也不让朝廷舒坦，还能给沿途官员和百姓制造些麻烦与怨言。“那海寇之事……”
“海龙王那边，让他最近藏深些，那几艘抢来的破船和俘虏，处理干净。”云烨淡淡道，“朝廷要查，就让他们去查那些无头案。海上的事，风过无痕。倒是陆上……我们那位小姑姑，似乎在憋着什么大招。”他放下玉球，拿起案几上一份关于朝廷发行“北伐胜利债”及可能开放海贸特许权的密报，“她缺钱缺得厉害，却还想经略海上，胆子不小。”
“王爷，我们是否要从中作梗？比如，让江南的商贾，不买或少买朝廷的债？”幕僚问。
“不。”云烨摇头，“不但不要阻挠，还要‘鼓励’他们买。尤其是那些与我们关系密切的大商贾，让他们带头认购，而且要买得多，买得显眼。”
幕僚一愣，随即恍然：“王爷高明！如此一来，既能示好朝廷，麻痹萧令拂，又能让我们的资金，以‘爱国’之名，渗透进朝廷的新政之中，将来或可影响其海贸政策，甚至……掌握部分主动权。”
“不仅如此。”云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告诉那些商人，朝廷要开拓海疆，剿灭海寇，这是好事。让他们联名上书，支持朝廷，同时……委婉地提一提，海上风险巨大，朝廷水师新建，恐力有未逮，是否需要‘借助’地方熟悉海情、船坚炮利的力量？比如……江南水师？”
他要以退为进，以支持者的姿态，将自己的力量，悄然楔入朝廷的海洋战略之中。
“另外，”云烨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被雪粒覆盖的枯荷，“凌昭回京了？”
“是，今日午后，已秘密入城，直接进了皇城。”
“嗯。”云烨轻轻敲击窗棂，“重伤未愈，却急着回来……真是忠臣良将。萧令拂有此人，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软肋。”他顿了顿，“让我们在京城的人，留意凌昭的动向，但不要接近，更不要有任何动作。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
他要让凌昭这根钉子，牢牢钉在萧令拂身边，成为她最依赖的臂膀，也……成为将来可能让她方寸大乱的关键。
“海上的新图，绘得如何了？”云烨换了个话题。
“吴海传回消息，已初步探明东南外海那片大岛群的部分情况，确有人烟，似有数股势力割据，土人剽悍，但其中两股已表现出交易意向，尤其对我们带去的丝绸、瓷器和……铁器感兴趣。吴海已留下部分人手建立临时据点，继续探查。”
“铁器……”云烨咀嚼着这个词，“告诉他们，铁器可以交易，但必须是精铁，且数量要严格控制。我们要的，是金砂、宝石、香料，还有……那边特有的药材和植物种子。尤其是据说能强身健体、甚至提振精神的‘黑玉膏’和‘迷梦藤’样本，务必设法弄到。”
他不仅要在海上开辟财源和退路，更要搜罗可能带来巨大利益的稀缺资源，甚至……一些具有特殊用途的“特产”。
“是，属下立刻传讯给吴海。”
幕僚退下后，云烨独自留在暖阁内。炭火噼啪，映照着他幽深的眼眸。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陆上隐忍，海上拓展，朝中渗透。萧令拂看似步步紧逼，实则被他牵着鼻子，陷入多线作战的泥潭。
只需要耐心。耐心等待她犯错，等待时机成熟。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开始书写一份给朝廷的、语气恭顺恳切、表示将“全力支持朝廷清剿海寇、并愿提供江南水师协助”的奏疏。
笔走龙蛇，字字珠玑，却字字暗藏机锋。
京城，皇城，那间僻静厢房。
施针已毕，凌昭额上渗出细密汗珠，脸色却似乎好了些许，不再是那种骇人的青白。苏晏收起银针，又端来一碗刚煎好的、气味浓烈的汤药。
“此药固本培元，兼驱风寒，药性颇猛，服后会嗜睡，乃身体自我修复之兆。枢密使请服下，好生休息。”苏晏将药碗递过。
凌昭接过，一饮而尽，眉头都未曾皱一下。药汁入腹，果然很快便有一股强烈的暖意和倦意涌上四肢百骸。
“韩猛。”他看向侍立一旁的亲卫队正。
“末将在！”
“你带兄弟们，听从顾指挥使安排，暂时驻扎皇城司校场，不得擅离，更不得与任何外人接触。一切等我命令。”
“是！”
凌昭又看向苏晏：“苏大人，明日可否安排我觐见殿下？”
苏晏苦笑：“枢密使，您这身体……罢了，下官会设法禀报殿下。但殿下是否允准，何时召见，下官不敢保证。”
“有劳。”凌昭不再多言，躺到床上，拉过薄被。药力汹涌而来，眼皮沉重如铁，他很快便沉入一片黑暗的、修复般的睡眠中。只是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一个清晰的念头划过脑海——
殿下，臣回来了。
风雪归人，各方暗涌。平静的表面下，更加激烈的暗战与博弈，已然在无声中拉开序幕。
（凌昭抵京，云烨布局，暗流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