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溪的血液瞬间凝固。当年丰达谷城关外那场伏击，正是她与林劲羽最后的分别。
夕阳西沉时，梅子溪蹲在骆驼市对面的茶摊上，粗布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院门前巡视，动作依然带着军中特有的利落。
当一队满载货物的骆驼进门时，他伸手扶了一把差点摔倒的驼工——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梅子溪鼻尖一酸。当年的林大都护，也是这般面冷心热。
“老板，来壶茶。”她在桌上排开三枚铜钱，状似随意地问道，“对面那家商队什么时候启程？”
明日五更天。茶摊老板凑过来低声道，姑娘要是想搭商队，得找管事的塞点银子。不过最近不太平，听说西边又闹马贼了...
梅子溪点点头，目光始终没离开对面大院。当林劲羽——不，现在该叫他林默了——转身的瞬间，晚霞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恍若三年前那个诀别的黄昏。
她摸出怀中皱巴巴的军报抄本，天启七年九月初三那行字迹已经模糊：“大都护林劲羽率三百骑断后，遭匈奴重兵伏击，力战而亡，尸骨无存。”
“你还活着.......”梅子溪轻声自语，“可为什么独独忘了我？”
夜幕降临后，梅子溪翻进商队大院隔壁的仓房。
透过木板缝隙，她看见林默独自在院中擦拭那柄提卢长枪，月光下的动作娴熟而轻柔。忽然，他停下动作，猛地抬头看向夜空，喉结滚动了一下。
梅子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北斗七星正悬在苍穹之上，勺柄指向北方。那是当年在军中，他教她辨认方向时指过的星辰。
“伏兵在北.....”林默突然喃喃自语，声音嘶哑，“梅.......梅........”
梅子溪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记得我？
哪怕只是一个音节？
就在这时，一个披着华丽貂裘的西域男子从主帐走出，用梅子溪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林默立刻站起身，所有恍惚的神情一扫而空，又变回那个冷漠的护卫。
梅子溪悄悄退回阴影中。她认出了那个西域男子——阿史那氏，河西走廊最大的胡商之一，传闻中与吐蕃贵族过从甚密。三年前那场伏击，恰好发生在阿史那商队经过丰达谷城边关的三天后。
“事情没那么简单.......”她从怀中取出炭笔，在军报背面匆匆画下商队的路线图和护卫布置。
月光穿过破败的屋顶，照在她腕间一道陈年疤痕上——那是丰达谷城关外突围时，为保护林劲羽的帅旗留下的。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梅子溪裹紧粗布衣裳，决定在天亮前潜入商队。
无论如何，她都要弄清楚三年前那个血色黄昏的真相，以及林劲羽为何会变成今日的林默。
即使，他已经忘记了她。
梅子溪将最后一缕发丝塞进粗布头巾，对着水洼检查自己的伪装。粗眉、黄肤、干裂的嘴唇——一个常年奔波在丝绸之路上的卖唱女该有的模样。
她拍了拍腰间暗藏的短刃，确保随时可以抽出，然后抱起从当铺廉价购来的破旧琵琶，向城西骆驼市走去。
黎明前的风裹着细沙，抽打在脸上生疼。商队已经整装待发，驼铃在黑暗中叮当作响。
梅子溪压低嗓音，用带着陇西方言的腔调向管事哀求：“行行好吧老爷，小女子要去敦煌寻亲，路上能给大伙儿唱曲解闷.......”
管事的老头眯起浑浊的眼睛，油灯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梅子溪赶紧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塞过去，手指故意颤抖着。
“啧，上来吧。”老头掂了掂铜钱，指向队尾一辆装杂物的板车，“不过丑话说前头，遇上马贼可没人护着你。”
梅子溪连声道谢，缩进板车角落。她的目光穿过晨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果然，在队伍最前方，林默正与阿史那低声交谈。西域商人裹着华丽的狐裘，时不时拍打林默的肩膀，姿态亲昵得刺眼。
驼队缓缓移动，梅子溪借着琵琶的遮掩，将商队的武装布置尽收眼底——十二名护卫，半数胡人半数汉人，装备精良但纪律松散。
唯有林默始终保持着军中特有的警觉，每隔片刻就会扫视四周。
太阳爬上山巅时，商队已行出二十里。戈壁滩上热浪蒸腾，梅子溪的喉咙干得冒烟。
一个驼工扔给她半袋水，她道谢后小口啜饮，眼睛却始终盯着前方林默的背影。他骑马的姿势一点没变，腰背挺直如松，左手永远不离刀柄三寸。
“喂，卖唱的！”管事老头突然喊道，“来段曲子提提神！”
梅子溪心头一跳。
机会来了。
她抱起琵琶，指尖轻拨，一段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这是天启六年冬，林劲羽在军营篝火边教她的《凉州词》。当时他笑着说，这曲子最适合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象。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她轻声唱道，嗓音沙哑却婉转。
前方的背影突然僵住了。林默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来。
梅子溪假装没注意到，继续拨弄琴弦。当弹到第三段时，她故意弹错了两个音——正是当年林劲羽笑话她“榆木耳朵”的那处。
“停一下。”林默不知何时已策马来到板车前，声音依然冰冷，但眉头紧锁，“你从哪里学来这曲子？”
梅子溪抬头，让阳光充分照在自己伪装过的脸上：“回军爷的话，是小时候一个过路的老人教的。”
林默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下马走近，影子笼罩着梅子溪：“什么老人？”
“记不清了。”梅子溪装作害怕地缩了缩脖子，“那时小女子才十岁出头，只记得那位老人左肩有道疤，笑起来特别好看.......”
话未说完，林默突然按住太阳穴，脸色煞白。他的嘴唇颤抖着，无意识地吐出几个字：“伏兵......西北.......掩护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