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重建刚有眉目——东市的粮铺重新挂上了青布幌子,边角还沾着未干的浆糊。
工匠们正用新伐的硬木修补县衙的破窗,木屑混着雪沫落在冻土上,街角甚至有孩童追着滚雪球的笑声响起,清脆得像碎玉碰撞。
可这丝暖意,却被南方传来的急报层层裹住,冷得人喘不过气。联盟的议事厅里,烛火燃得正旺,烛泪顺着烛台蜿蜒而下,凝成蜡瘤,却照不亮众人眼底的沉郁。
案上摊着的文书堆得老高,每一页都写着“新政”的苛酷,墨迹浓黑刺眼,似浸着江南百姓的血。
苏晚夜踏着寒风进来时,玄色斗篷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沫,雪粒落在滚烫的烛火旁,瞬间消融成水渍。
他将一叠加密的纸条重重拍在案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指节捏出深深的红痕:“查不到,这‘玄天教’就像从地底冒出来的——派去帝都的‘夜枭’卫查遍了旧坊市、老字号,连宫里伺候过三朝的老宦官都没听过这名号,只说最近几个宠臣上朝时,袖口总绣着个玄色的太极纹,针脚诡异,和教徽隐隐对得上。”他说着,从怀中掏出半块破碎的木牌,木牌材质是罕见的阴沉木,上面刻着扭曲的太极图,阴鱼眼嵌着一颗发黑的兽牙,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渍,那血已凝成硬块,刮蹭时簌簌掉渣,“这是从一名被镇压的义士身上搜出来的,他死前喉咙被割,却死死攥着这木牌,指骨都嵌进了木缝里,‘夜枭’卫说,他身上的伤口绝非刀剑所伤,倒像是被利爪撕开的。”
谢无妄的手指正落在案头的流民统计文书上,纸页边缘被他反复摩挲,已起了毛边,指尖沾着细碎的纸屑。
文书上的数字还带着墨痕的湿气——三日内,从南方逃来的流民已增至两千余人,比上月翻了三倍,末尾那行小字是军需官刚添的,墨迹还未干透:“流民言,江南某县反抗后,城门口挂了三百余颗头颅,皆为老弱妇孺,发髻上还缠着孩童的银锁、老妇的木簪,镇压者衣饰非官军,腰间系玄色带,行动如鬼魅,杀人不沾血。”他指尖顿住,指腹按压着“三百余颗头颅”几个字,目光沉得像结了冰的深潭,敲击桌面的指节节奏乱了几分,原本平稳的“笃笃”声,此刻竟带着几分压抑的急促,撞在寂静的议事厅里,格外刺耳。
“不止是镇压酷烈。”苏晚夜俯身,指尖点在文书上“赋税加倍征缴,铁器皆由官府统管”的条目,指甲几乎要戳破纸页,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刺骨的寒意,“昨日接到江南旧部的密信,说地方官借着‘新政’名义,连农户的犁头、厨娘的菜刀都要收走,说是‘防流民造反之用’。反抗的村落,不仅被烧得片瓦不留,连水井都被填了生石灰,井水烧开后泛着白沫,喝了就腹痛不止——这根本不是官军的做派,官军虽凶,却还守着几分军纪,可这批人,杀红了眼连自己人都砍,有流民亲眼见他们为了抢一匹马,把押送粮草的官差活活打死。”
议事厅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却凄厉的哭声,像寒鸦的哀鸣,夹杂着亲卫的低声安抚。谢无妄抬眼望向窗外,只见雪地里跪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最前头的老妇头发花白,用破布条胡乱缠在脑后,脸上冻得青紫,颧骨处有一道未愈合的伤口,渗着暗红的血。
她正抱着亲卫的腿,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亲卫的甲胄,指缝里嵌着泥土与血痂,哭着重复:“将军救命……我儿就说了句‘赋税太重’,就被那些黑衣服的人割了舌头,挂在城楼子上……舌头还在晃啊……”寒风卷着哭声进来,烛火猛地晃了晃,灯芯爆出个火星,将谢无妄的影子投在墙上,又高又沉,像一块压在人心头的巨石。
“皇帝深居宫中,三月没上朝了。”苏晚夜的声音又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像冰锥刺入寂静,“据说所有奏折都要先经那几个宠臣过目,反对‘新政’的,要么被打入天牢,受尽酷刑后流放;要么就‘暴病而亡’,死状蹊跷。前几日有个御史冒死闯宫,刚到宫门就被‘玄天教’的人拦了,那些人脚不沾地似的飘过去,御史连呼救声都没发出,就被拖进了暗巷,至今没见人影,只在巷口捡到半只带血的官靴。”
谢无妄终于停下了敲击桌面的动作,他抬手按住眉心,指腹摩挲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指尖划过文书上“流民北逃,粮道渐紧”的批注,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却带着穿透人心的锐利:“不是昏庸那么简单。”他抬眼看向苏晚夜,目光如出鞘的利剑,扫过那半块阴沉木牌,“一个教,能悄无声息地攀附宠臣、掌控政令,还能调动远超官军的狠辣人手,行事毫无顾忌,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背后若没有更大的图谋——或许是觊觎皇权,或许是勾结了境外势力,绝做不到这么周密,这么丧心病狂。”
正说着,亲卫推门进来,风雪顺着门缝灌了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他递上一封刚从流民手中接过的信,信纸皱巴巴的,还沾着泥土与草屑,边角被泪水泡得发潮:“将军,是江南一个村落的里正写的,用炭条写在桑皮纸上,说‘玄天教’的人在搜捕会武功的人,不管是江湖艺人还是护院武师,抓到就往帝都送,用黑布蒙着头,锁链锁着,沿途有人看守,不知道要做什么。”
谢无妄接过信,指尖触到粗糙的桑皮纸,纸张因干燥而裂了道缝,炭条的墨迹顺着裂缝晕开。他逐字读完,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将信轻轻放在案上时,指腹的泥土蹭在了纸页上,与墨迹混在一起,像一道干涸的血痕。他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朔方城的雪还在下,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压弯了屋檐的冰棱,寒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江南流民的呜咽,也像那些被玄天教残害者的冤魂泣诉。
议事厅里的烛火又晃了晃,烛泪滴落在文书上,晕开一小片墨渍。映着两人凝重的脸——谢无妄眉峰紧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狼毫剑穗,眼底翻涌着怒火与警惕;苏晚夜垂眸盯着那半块阴沉木牌,黑袍下摆遮住了微微颤抖的指尖,周身的寒气几乎要与窗外的朔风融为一体。
北境联盟刚筑起的安稳,仿佛正被南方飘来的阴云死死笼罩,那股藏在“新政”背后的黑暗力量,比北境的朔风更冷,比西域的残敌更险,比深渊信徒的邪祟更令人胆寒。
他们要守的,早已不只是北境的土地,更是这乱世里,最后一点不被黑暗吞噬的人间烟火,最后一丝不向残暴低头的骨气,最后一缕能照亮前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