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动机的嗡嗡声逐渐远去。
节目组的快艇将他们送到这片远离海岸的海域后，便关闭了引擎，在约五十米外静静漂浮着，只留下一盏警示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工作人员在出发前收走了他们随身的麦克风，只留了船头固定的小型摄像机——镜头盖还贴着，姚泽天说：“今晚不录正片，就留点素材备用。你们随便聊。”
于是，此刻的世界，忽然变得很小。
小到只有这条不过三米长的老旧木渔船，船头挂着一盏防风的煤油灯，随着波浪轻轻摇晃，投下温暖却有限的光晕。小到能清晰听见木桨划动水面的“哗啦”声，海水拍打船身的“啪嗒”声，甚至彼此平缓的呼吸声。
海面是深不见底的墨黑，倒映着漫天碎钻般的星辰。月亮还未升至中天，是一弯清亮的银钩，洒下的光像一层薄薄的霜，铺在起伏的波浪上。
陈帆和杨超悦分坐小船两头，中间隔着一步的距离。起初的几分钟，谁都没说话。只有陈帆慢慢划着桨，让船保持着一种随波逐流的缓慢移动，既不靠近快艇，也不漂得太远。
脱离了声光电的综艺现场，脱离了无处不在的镜头和需要时刻反应的“节目效果”，这种突如其来的寂静，带着一种陌生的、却让人下意识放松下来的魔力。
杨超悦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远处海天相接那条模糊的线。煤油灯的光映在她侧脸上，柔和了轮廓。
“好安静。”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水声吞没。
“嗯。”陈帆应了一声，停下划桨的动作，任由小船在海面上轻轻打转，“安静得有点不真实。”
“比在蘑菇屋还安静。”杨超悦转过头看他，笑了笑，“蘑菇屋还有虫叫，还有何老师黄老师说话。这里……好像就剩下海，和天了。”
陈帆也望向无垠的海面，沉默了片刻，才说：“有时候，就需要这么点地方。”
话很简短，但杨超悦听懂了。她没接话，又把目光投向海面。
又是几分钟的安静。但这安静不再尴尬，反而像一种默契的沉淀，让连日来在镜头前高速运转的神经，得以一点点松弛下来。
“陈帆。”杨超悦忽然叫他的名字，没加“哥”，也没用调侃的“陈总”。
“嗯？”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心动的信号》？”
“记得。”陈帆点头，“你坐我旁边，导演介绍完，你转头就跟我说：‘咱俩这玄学cp，是不是节目组硬凑的？’”
杨超悦笑出声：“然后你说：‘是不是硬凑不知道，但收视率肯定能硬凑上去。’”
两人都笑了起来。那段记忆带着综艺初见的生涩和彼此试探的趣味。
笑着笑着，杨超悦的笑容慢慢淡去，语气也沉静下来：“那时候，所有人介绍我，都说‘锦鲤杨超悦’。好像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好运，好像我得到的一切，都是老天爷随手丢给我的，我只需要弯腰捡起来就行。”
她顿了顿，声音在海风里显得有些飘忽：“只有你，在第一次录制结束后的后台，很随意地跟我说了一句——‘你的运气，是帮你抓住了机会。但能留住机会，靠的是你这个人本身。’”
陈帆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他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但那真的只是录制间隙一句随口的感慨，没想到她记到现在。
“我当时愣了一下。”杨超悦继续道，目光依旧落在海面上，仿佛在跟那片深邃说话，“因为从来没人这么说过。他们要么把我当吉祥物，要么觉得我德不配位，要么就是客套的‘你真幸运’。只有你，把那两个东西分开了——运气是敲门砖，进门之后能不能留下，看的是我这个人。”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陈帆，眼睛在昏黄灯光和银色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澈：“那句话，我记了很久。有时候累得不行，或者被人质疑得狠了，就会想起来。然后就能再撑一会儿。”
陈帆迎着她的目光，心中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他沉吟了几秒，开口道：“因为……我懂那种感觉。”
他拿起搁在船边的水壶，喝了一口，凉水划过喉咙。
“潮汕那十八个圣杯之后，‘天选之子’这顶帽子就扣我头上了，摘不掉。”陈帆的声音平静，但透着一种经历过后的疲惫，“一开始觉得是光环，后来发现是枷锁。好像我必须一直赢，一直幸运，一直做出正确的选择。一次失败，一次普通的失误，就会变成‘看吧，运气用光了’，‘果然还是靠玄学’。”
他苦笑了一下：“开公司之后更甚。以前输赢是我一个人的事，现在肩膀上扛着几十号人的饭碗。签了新人，投了项目，每一步都怕错。怕一次决策失误，就连累整个团队，让那些相信我的人失望。有时候半夜醒来，会莫名其妙心慌，脑子里全是‘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这些话，他从未在镜头前说过，甚至很少对沈哲他们提起。但此刻，在这片隔绝了一切的海上，在这个同样被标签所困的“同类”面前，它们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
杨超悦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露出惊讶或同情的神色，只是专注地倾听。直到陈帆说完，她才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啊，”她声音很柔，却带着力量，“我们才要比别人更清醒。运气是风——”她抬起手，感受着指间流淌的海风，“风大的时候，能把我们吹得很高，看得很远。但风总会停，或者转向。想飞得远，不能只靠风，得自己长翅膀，得自己会扑腾。”
她收回手，环抱住自己，眼神却变得更加坚定：“至少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扑腾。”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两人都明白。她知道迪丽热芭以合伙人身份站在他身边，知道宋轶在专业上给他的支持，知道白露那种看似互怼实则力挺的交情，也知道像黄垒、何炯这些前辈的提携。她不是在探询，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表明自己的立场——她也是这“扑腾”的力量之一，是盟友，是知己。
陈帆看着她，心里那点因为坦诚而泛起的细微不安，被一种温热的理解缓缓包裹。他忽然觉得，有些话，对有些人，是不需要解释太多的。
“是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这段时间积压的某些重量，“幸好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某个闸口，接下来的对话变得越发顺畅和深入。他们聊起刚入行时的懵懂和闹过的笑话，聊起对行业某些现象的困惑，聊起对“真实”在娱乐圈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思考。没有剧本，没有梗，没有需要维护的人设，就是两个在名利场中跌撞行走的年轻人，交换着彼此最真实的感受。
“录了这么多综艺，”陈帆望着星空，由衷地感慨，“这是最轻松的一次谈话。”
杨超悦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格外干净：“因为不用‘演’啊。不用想着接梗，不用考虑镜头在哪里，不用琢磨这句话说出来效果好不好。就是……说话。”
“对，就是说话。”陈帆重复了一遍，也笑了。
船随着波浪轻轻起伏，时间在这片静谧中仿佛失去了刻度。煤油灯的火焰偶尔噼啪一声，溅出一点星火。
不知过了多久，话题渐渐稀疏。一种舒适的、无需言语填充的沉默再次降临。
杨超悦屈起腿，把下巴重新搁在膝盖上，目光有些失焦地看着船头晃动的水波。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酝酿了很久，用很轻、很随意的语气，仿佛在问今晚月亮会不会被云遮住一样，开口：
“所以，陈帆……”
“嗯？”
她顿了顿，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那眼神里有好奇，有澄澈的理解，还有一种朋友间的关怀。
“你对热芭姐、宋艺姐她们……是怎么想的？”
问题很轻，落在寂静的海面上，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陈帆脸上的轻松笑意，微微凝滞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从杨超悦脸上移开，投向远处那盏孤零零的快艇警示灯，红点在海的黑暗中规律地明灭。
海浪声，船舷摩擦水面的声音，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的呜咽，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
他沉默着。
脑海里，许多画面和片段飞速掠过：迪丽热芭在发布会后台与他并肩看数据时的侧脸，冷静而坚定；宋艺深夜发来的那份细致到标点的项目分析文档，专业而信赖；白露在舆论风波时毫不犹豫晒出的旧照，直率而温暖；还有眼前杨超悦此刻通透平和的眼神……
她们每个人都如此不同，却又都以各自的方式，在他人生和事业的这个关键阶段，留下了深刻而独特的印记。这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综艺合作或朋友交情，成为一种更为复杂、深厚，也让他不得不慎重对待的联结。
小船依旧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煤油灯的光，将他沉默的身影拉长，投在晃动的漆黑海面上，模糊而悠长。